一九九三年那个暑天,热得邪乎。
地里的苞米叶子都卷了边,日头毒辣得像要把黄土路烤化。村东头的老刘家一片素白,灵堂就设在院子里——刘老爷子走了,享年七十三。
刘老爷子有三个儿子。老大刘建国在县里当小学老师,为人刻板;老二刘建军是个木匠,手巧话少;老三刘建民最小,还没成家,在村里帮着干农活。老爷子咽气前,拉着三兄弟的手说:“我走了,你们仨得互相照应着,别为小事红脸。”
按规矩,遗体得停灵三天。可这鬼天气,不出两天就得有味。于是从镇上请来了王师傅,给遗体做了处理。王师傅忙活完,擦着汗说:“这天气,冰块撑不了多久,得抓紧下葬。”
灵堂布置得简单,一口黑漆棺材摆在院中,上面搭着蓝布棚子遮阳。棺材前摆着倒头饭、长明灯,还有老爷子生前爱喝的高粱酒。三兄弟轮流守灵,谁也不敢怠慢。
第二天夜里,轮到老大建国和老三建民一起守灵。建民才二十二岁,心里发怵,挨着大哥坐在板凳上,眼睛时不时往棺材那儿瞟。
“大哥,你听过‘尸变’的说法没?”建民小声问。
建国推了推眼镜:“别瞎说,那都是封建迷信。”
“我听王老五说,猫要是跳过尸体,会诈尸的......”
“闭嘴!”建国喝道,“爹一辈子行善,就算真有那种事,也不会发生在咱爹身上。”
建民不吭声了,只是不停地擦汗。夜闷得让人喘不过气,远处的雷声隐隐约约。
午夜时分,突然一声轻微的“咔嚓”声从棺材里传来。
建民一激灵:“大哥,你听见没?”
建国竖起耳朵,除了蝉鸣,什么也没有。“你别自己吓自己。”
话音刚落,又是一声——这次清清楚楚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,像是用手指抓挠木板的声音。
兄弟俩同时站起,长明灯的火焰忽地摇曳起来。紧接着,棺材盖轻微震动了一下,缝隙中慢慢渗出黑红色的液体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“爹......爹他......”建民腿软了,几乎站不住。
建国也慌了神,壮着胆子往前凑了一步:“爹?是您吗?”
棺材里的抓挠声突然变得急促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拼命挣扎。就在这时,一只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,“嗖”地跃上棺材,长尾巴扫过棺盖。
“该死的畜生!”建国抄起板凳要打猫,那猫却敏捷地跳开,消失在黑暗中。
就在这一刹那,棺材盖猛地一震,里面的遗体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!
建民惨叫一声,跌坐在地。建国也呆若木鸡,手中的板凳“咣当”掉在地上。
坐在棺材里的,正是刘老爷子。只是那张脸已不是他们熟悉的模样——脸色青黑,嘴唇紫绀,浑浊的眼球毫无生气地瞪着,嘴角挂着黑红色的黏液。
“诈、诈尸了!”建民连滚带爬地往后躲。
老爷子僵硬地转过头,浑浊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儿子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。
“爹啊,您安息吧,别吓唬我们了......”建国颤抖着说。
遗体突然张开嘴,一股腐臭扑面而来。它笨拙地抬起手臂,指向灵堂后的房屋。
“爹是不是想说什么?”建民突然不那么怕了,“他指家里呢。”
就在这时,听到动静的老二建军从屋里跑出来,一看这场面,手里的手电筒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“这、这是咋回事?”
三兄弟聚在一起,远远看着坐在棺材里的父亲遗体,不知如何是好。
突然,老爷子又直挺挺地倒回棺材里,发出一声闷响。
兄弟仨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上前。
“得把棺材盖盖上。”最终老大建国说。
三人战战兢兢地靠近棺材,建民一眼看见父亲右手紧握着什么东西。
“爹手里有东西。”
建国壮着胆子掰开父亲僵硬的手,发现是一把小小的铜钥匙。
“这不是爹那个旧木匣的钥匙吗?”建军认了出来。
那个木匣是刘老爷子的宝贝,从不让人碰。
兄弟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,决定去看个究竟。他们暂时合上棺材盖,但没有钉死,快步走进老爷子的房间。
在床底下,他们找到了那个雕花木匣。打开后,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纸和几张照片。
信是一个叫“秀莲”的女人写的,时间是1951年。信中满是炽热的爱意和离别的痛苦。
“秀莲......这不是邻村赵家的老太太吗?”建民惊讶道。
照片上,年轻的刘老爷子和秀莲并肩站着,笑得灿烂。
三张信纸的最后,秀莲写道:“我怀了你的骨肉,家人逼我嫁人,你若一个月内不回,我只能从命。”
算算时间,秀莲嫁人正是在1951年底。如果孩子生下来,应该比建国还大两岁。
“爹一辈子没提过这事......”建国喃喃道。
建军翻到匣子底层,发现一张折叠的泛黄纸片,是一张出生证明,上面写着“刘秀生”,母亲秀莲,父亲一栏空白。
“爹在外面还有个儿子......”建民轻声道。
三人沉默了。他们这才明白,为什么父亲总是独自对着木匣发呆,为什么每年清明都会偷偷去给一个无名的坟头烧纸。
“爹刚才指家里,是不是想让我们发现这个秘密?”建民说。
突然,外面又传来棺材盖震动的声音。三人赶紧跑回院子。
棺材盖已经被顶开一条缝,一只手伸在外面,手指僵硬地抓挠着棺木。
“爹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?”建军突然说。
老大建国深吸一口气,走到棺材前,扑通跪下:“爹,您是不是想见秀莲阿姨?”
棺材里的动静突然停了。
建民也跪下来:“爹,我们明天就去找秀莲阿姨,告诉她您一直惦记着她,行吗?”
棺材里彻底安静了。
三兄弟互相对视,明白了。他们连夜守着棺材,再没有异常发生。
天刚蒙蒙亮,兄弟三人就出发去了邻村。打听到秀莲的住处,他们见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。
听他们说明来意,秀莲的眼泪就下来了。
“你爹他......走了?”她颤声问。
秀莲告诉他们,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,但她一直没敢告诉刘老爷子,怕他伤心。
“你爹每年都偷偷寄钱来,直到三年前才停。我知道他心意,可我们都老了,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分别......”
回到家中,兄弟三人发现棺材里的父亲面容安详,仿佛一夜之间腐败停止了。他们重新为父亲整理遗容,这一次,父亲的眼睛轻轻闭上了。
下葬那天,秀莲远远地站在山坡上,看着棺木入土,悄悄放下一束野花。
当晚,兄弟三人坐在院子里,谁也没说话。
最后老大建国开口:“爹这一辈子,心里装着多少事啊。”
“我们都只当他是爹,忘了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。”建军说。
建民望着满天星斗:“哥,以后咱们得多互相了解,别像爹那样,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。”
丧事办完后,兄弟三人的关系反而比从前更亲近了。他们常常聚在一起,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。
村里的老人后来议论说,那晚的尸变,是因为魂魄还有牵挂,了了心愿,自然就安息了。也有人说,是那黑猫惊了尸,本就不吉利。
但只有刘家三兄弟知道,那一夜,他们不仅送走了父亲,也重新找回了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