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的冬至,长白山余脉早已银装素裹。孙爷踩着齐膝的雪,嘴里呼出的白气顷刻就被北风撕碎。他在这片林场转了整整五十七年,闭着眼都能画出每一条沟壑、每一棵老树的位置,可今天,邪门了。
天色渐暗,墨蓝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。孙爷停下脚步,第三次看见那棵歪脖子松树——树身朝东倾斜,枝桠怪异扭曲,像极了弯腰拾柴的老人。树杈上系着的红布条是他去年拴的,如今褪成了淡粉色,在风雪中无力地飘动。
“日了鬼了。”孙爷咕哝着,皮手闷子擦去眉睫上的冰霜。
他分明是朝着林场方向走的,怎么又绕回这老地方?冬至日白昼最短,下午四点光景就已昏天黑地。林子里静得出奇,连平常叽喳不停的松鸦都噤了声,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。
孙爷是这十里八乡最有经验的采参人。十六岁跟着父亲进山,六十九岁仍不肯闲下来。村里人都说老孙头比獾子还熟悉这片山林,能找到三十年以上的“五品叶”。可他今天收参回家,却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山坳里迷了路。
“再走一次。”他自言自语,调整了背上的参筐,特意朝西偏北方向迈步。
雪越下越大,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打着旋。孙爷小心避开一片洼地——那里夏天是沼泽,冬天被雪覆盖后更是危险。他记得清清楚楚,这片洼地东南方应该有一条小路直通林场宿舍。
走了约莫半小时,前方又现出那棵歪脖子树的轮廓。
孙爷站定了,心头一阵发凉。他放下参筐,取出老烟袋,哆嗦着点燃。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,像一只窥视的眼睛。
“鬼打墙...”老一辈人说的邪乎事,他今天怕是遇上了。
东北山林里自古有“鬼打墙”的传说,说是被山鬼迷了心窍,人就在原地转圈,怎么也走不出去。孙爷一向嗤之以鼻,认为那是方向感差的人为自己找的借口。可如今...
天黑透了。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。孙爷不得不承认,他今晚可能真的出不去了。冬至夜是全年最长的夜,气温会骤降到零下三十多度。他穿着老棉袄和羊皮大衣,但在这样的严寒中露宿野外,凶多吉少。
“得生堆火。”他盘算着,四下搜集干树枝。
就在他弯腰拾柴时,风中忽然飘来一声呼唤:“孙守山...”
声音若有若无,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。
孙爷猛地直起身:“谁?”
没有人回应,只有风嚎雪啸。
“老孙头...这边...”声音又飘来了,这次清晰了些。
孙爷浑身一颤。那声音...太熟悉了。是郑老六!可他明明去年就...
“守山兄...往这儿走...”声音从东南方向传来,带着生前那特有的沙哑。
孙爷的手开始发抖。郑老六是他几十年的采参伙伴,去年在山上突发心梗,等人们找到时已经冻僵了。孙爷亲手为他合上的眼睛。
“幻觉,冻出幻觉了。”孙爷喃喃自语,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。
可是声音又飘来了:“老伙计...跟我来...带你出去...”
孙爷犹豫着。民间传说里,故人的呼唤往往是山鬼精怪的骗局,引人走向绝路。但他与郑老六的情谊非同一般,两人一起采参五十多年,互相救过性命无数次的交情。
“老六...真是你吗?”孙爷朝着声音方向喊道。
“来吧...天黑透了...”声音似乎近了些。
孙爷的心怦怦直跳。理智告诉他这是危险的,但某种莫名的冲动却推着他向前。他背起参筐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声音方向挪去。
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,只有风声和那不时响起的呼唤。
走了不知多久,孙爷忽然觉得脚下的路不对劲。坡度变陡了,而且不再是熟悉的硬土,而是松软的深雪。他停下来,试图辨认方位。
“就快到了...来吧...”郑老六的声音近在咫尺。
孙爷眯起昏花的老眼,隐约看见前方雪地中有一处凹陷。他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,顿时倒吸一口冷气——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雪窟!幽黑的洞口直径约一米多,像一张巨兽的嘴,随时准备吞噬什么。
若不是及时停步,他恐怕已经掉进去了。
“老六!你害我?”孙爷又惊又怒,朝四周喊道。
没有回应。风突然停了,林子里静得可怕。雪花直直落下,不再打旋。
就在这时,雪窟中突然飘出一点幽蓝的光。那光点慢慢上升,在洞口徘徊片刻,竟朝孙爷飞来。
孙爷吓得后退两步,却被树根绊倒,一屁股坐在雪地里。光点停在他面前,摇曳不定。他这才看清,那不是什么鬼火,而是一只极小的蓝色蝴蝶,翅膀上闪着磷光。
冬至时节,冰天雪地,哪来的蝴蝶?
蓝蝶绕着他飞了三圈,然后朝着东南方向飞去,飞出一段距离后又返回,如此反复,像是在引路。
孙爷忽然想起一桩旧事。三十多年前,他和郑老六在深山里发现了一株罕见的“六品叶”老参。正要挖掘时,飞来了这样一只蓝蝶,绕着人参不停飞舞。郑老六当时说:“山神爷显灵了,这参挖不得。”两人便作了揖,悄悄退去。
后来他们才知道,那株人参生长的地方,底下是空的山洞,一旦挖掘过度,很可能塌陷。
莫非这蝴蝶是...
孙爷挣扎着爬起来,跟着蓝蝶的方向走去。这一次,不过十分钟,他就看见了林场宿舍的灯光!
回到温暖的小屋,孙爷一夜无眠。第二天雪停后,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回到那片山坳。在歪脖子松树东侧百米处,他们发现了那个雪窟。用绳索下降探查,发现那竟是一个隐蔽的洞穴,里面堆着些锈蚀的工具和几个箱子。
林业局和文物局的人后来鉴定,那是日伪时期的一个秘密储藏点。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当年抗联遗留的物品和一些历史资料,极具价值。
最让孙爷心惊的是,专家说那个洞穴入口处的雪层极其脆弱,下面是一个陡坡,如果前天晚上他再往前一步,就会滑落深渊,绝无生还可能。
事情传开后,村里老人都说,郑老六不是要害孙爷,而是知道他命中该有此劫,特意现身引他去那个危险的地方,同时借蓝蝶之手救他性命。因为按照老说法,遇到鬼打墙,必须有一个“契机”才能破解,而那深窟既是劫难也是契机。
孙爷信了。第二年清明,他不仅给郑老六上了坟,还特意去那个雪窟——如今已经围上了防护栏——洒了一杯酒。
“老伙计,谢了。”他对着空洞穴说,“我知道你不是害我,是救我。那鬼打墙不是要我命,是要让我发现这地方,好了却一桩历史心事。”
风中似乎传来熟悉的沙哑笑声。
孙爷不再独自进山采参了。他在林场当起了向导和顾问,把自己的山林知识传授给年轻人。但他总会提醒他们:在山里,要尊重每一个生命,记得老一辈的规矩;有时候,最科学的态度就是承认这世上还有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。
那只蓝蝶,后来有人查资料,说是长白山一种极为罕见的冬蝶,学名叫“冰晶蓝”,极少人见过活体。孙爷听了只是笑笑,不多解释。
他心里明白,在那冬至黄昏,将他引出鬼打墙的,既是科学也是传说,既是巧合也是天意,就像这长白山本身,既有明晰的地质脉络,也有朦胧的神话迷雾。
而真正的山民,懂得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