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二十日,下午一点四十分,隆海县委县政府2号会议室。
李爱民的目光从平板电脑屏幕上移开,那屏幕上定格的画面,是黄政站在烈日下打电话汇报的侧影,背脊挺直,表情凝重。
视频早已播放完毕,但会议室里的空气却仿佛被那段影像注入了某种无声的重量,更加凝滞,几乎让人喘不过气。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李爱民身上。
这位一省之长闭目不过数秒,随即,他缓缓地、极深地吸了一口气,胸膛微微起伏,又轻轻地、几乎无声地吐了出来。
就在这呼吸之间,他脸上那层仿佛亘古不变的平静面具悄然融化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和煦的、带着理解与宽容的微笑。
这笑容出现在他略显清瘦的脸上,竟有几分儒雅和通情达理的味道。
他转过头,目光先落在左侧的市委书记陈淑桦脸上,声音平和,甚至带着一丝赞许:
(“淑桦书记啊,”他略去了“陈”字,显得亲近了些,
“看来,刘标县长、李琳书记、何露副县长他们,是真正扑在招商引资的一线了,正在陪重要的投资客商呢。
(他巧妙地避开了提及黄政的名字)这是好事嘛!”)
他又看向右侧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的王明柱:
(“明柱市长,你说是不是?我们下来调研,是为了促进工作,可不是要给基层的同志们添乱、增加负担的。
任何时候,发展都是第一要务,招商引资更是经济工作的生命线。
不能因为我们的到来,就影响了隆海正在洽谈的重大项目嘛!这是舍本逐末,要不得。”)
他的话语逻辑清晰,姿态高蹈,完全站在了“支持基层发展”、“理解工作难处”的制高点上。
将之前县界那场无声的对抗轻描淡写地化解为“基层同志忙于重要公务”,反而彰显了他作为省长的胸襟和务实。
陈淑桦立刻接过话头,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明媚:
(“省长说的是!您真是体恤我们基层干部的难处,高瞻远瞩。
一切工作都要以发展为中心,这个原则,我们桂明市委一直牢牢记住。
省长,您看,这都快两点了,大家也都饿了,要不我们先移步食堂?
咱们隆海的农家菜,还是有些特色的。”)
李爱民笑着点点头,站起身:“好,人是铁,饭是钢。走,去尝尝隆海的美食,也算是体验民情了。淑桦书记,请。”他做了一个女士优先的手势,风度翩翩。
王明柱见状,也只能将满腹的阴郁和某种被打乱节奏的愠怒压下,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,跟在李爱民身后。
隆海县其他几位作陪的常委,如杨树斌、丘云、邓宣林等人,更是暗暗松了口气,连忙起身,簇拥着领导们向县委机关食堂走去。
午餐安排在食堂的小包厢里,菜品是精心准备过的本地特色:清蒸水库鱼头、红焖土鸡、山笋炒腊肉、几样时令青菜,外加一道隆海特色的酸汤。菜色精致而不铺张,符合规定,也体现了地方风味。
然而,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。除了李爱民偶尔点评一下某道菜“味道纯正”、“有农家风味”,以及陈淑桦、王明柱必要的附和之外,几乎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。
筷子触碰碗碟的轻微声响,咀嚼食物的声音,在这安静的空间里被放大。
每个人都吃得小心翼翼,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隆海的几位常委更是眼观鼻、鼻观心,恨不得将自己缩进椅子里。
他们能感觉到,在这看似平和的餐桌下,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。
饭后,服务员撤去碗碟,换上清茶。李爱民看了看腕表,下午两点二十。
他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,开口道:
(“时间也不早了。原定考察铁路沿线准备情况的行程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邓宣林,“宣林主任,铁路沿线工地,现在应该都在正常施工吧?
我们这一大群人过去,反而可能影响工程进度,也给安全带来压力。”)
邓宣林连忙点头:“是的,省长,各工地都在抓紧施工,大型机械很多,为了安全,确实……”
李爱民摆摆手,打断了他:
(“那就不要打扰他们了。这样吧,宣林主任,你熟悉情况,就辛苦你一下,带我们在县城周围随便转转,看看市容市貌,看看老城新区的变化。
帽子岭嘛,太远了,时间来不及,下次有机会再去瞻仰。
我下午还要赶回省城,还有个会议。”)
他放下茶杯,语气变得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:
(“至于其他同志,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,不要因为我们来了,就都耗在这里,影响正常工作。
发展,是靠干出来的,不是陪出来的。”)
这话说得冠冕堂皇,既给了自己台阶下(不考察核心项目),也免去了隆海大规模陪同的负担。
甚至还暗含了一丝对之前县界“陪同”事件的定性——不要搞“陪出来”的形式。
但听在知情人耳中,尤其是“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”这句,结合他之前只提刘、李、何三人而不提黄政,其中的微妙意味,值得细细品味。
“是,省长体恤,我们一定安排好。”邓宣林立刻应道。
陈淑桦也微笑点头:“省长安排得周到。”
于是,一场原本可能剑拔弩张、深入腹地的调研,就这样在略显仓促和表面的“县城转转”中改变了轨迹。
隆海的几位常委(除邓宣林)如蒙大赦,恭敬地送李爱民等人上车后,各自散去,心头却都压着一块石头——省长这趟来得突然,走得似乎也“意犹未尽”,后续会如何?
(场景切换)
下午两点半,东岸丽景,隆新大酒店顶楼。
这里是酒店老板迟小强的私人领地,一个宽敞的、经过精心设计的复式空间。
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隆海县城新区的景色尽收眼底,远山如黛,近处楼宇崭新,建设中的科技园塔吊林立,充满生机。
室内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,搭配着一些颇有格调的艺术品和绿植,与楼下酒店的商务氛围截然不同。
圆形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凉菜。
黄政、刘标、李琳、何露、丁雯雯五人围坐,气氛轻松,与县委食堂那边的沉闷压抑形成鲜明对比。
经历了一场“惊心动魄”的表演和汇报,此刻都有种卸下盔甲的松弛感。
丁雯雯毫无形象地瘫在舒适的高背餐椅里,踢掉了高跟鞋,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对着开放式厨房方向喊道:
(“迟小强!快点选好吃的上!饿死本小姐了!今天这出戏演得过瘾,但也耗神啊!”
她忽然想起什么,转向何露,俏皮地眨眨眼,
“对了,露姐,等下记得把今天拍的‘证据视频’发我一份,我得留个纪念,以后说不定能当电影素材呢!”)
何露笑着晃了晃手机:“放心,丁大导演,高清原片,妥妥的。”
这时,黄政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城关镇党委书记王雪斌发来的短信。
黄政拿起来看了一眼,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,念道:
“李省长不去铁路沿线看了,让邓宣林主任陪着在县城随便转转,雪斌他们全都散了,回去各忙各的了。”
刘标给自己倒了杯茶,闻言接口:“应该是省委朱处长转过去的‘情况说明’视频起作用了。麦书记的态度,李省长不能不考虑。”
何露撇撇嘴:“不管怎样,反正这次私下里,梁子算是结下了。李省长心里那本账,肯定记上了。”
黄政看向刘标,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和认真:
(“刘县长,我当时可是让你上车的,你偏要跟着我在这儿‘受罪’。
现在回头想想,有没有那么一丝丝后悔?毕竟,那可是省长的‘邀请’。”)
刘标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,先递给黄政,然后自己才点上。
他深吸一口,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,目光透过烟雾看向窗外隆海的新城景色,声音平静而坚定:
(“谈不上后悔。黄书记,有些事,不是简单的利弊权衡。
人这辈子,总得有点坚持的东西,哪怕暂时看起来不那么‘明智’。”)
他弹了弹烟灰,继续道:
(“而且,抛开家族背景这些虚的不说,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李省长今天这一手。
他不仅仅是离间你我,或者说给隆海班子添堵那么简单。
他点名让我上车,而忽略你,是想做个姿态给皇城里其他家族看——看看,刘家的子弟,一到西山,就跟我李爱民走得近。
他想模糊视线,让人误以为我刘家或者我本人,跟他李家有什么牵扯或者默契。
这心思,不可谓不深。”)
何露冷哼一声,快人快语:“李家尽出这些自以为是的傻子,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,真当别人都是瞎子?”
黄政摆摆手,岔开了这个敏感话题:
(“行了,这些事心里有数就行,别挂在嘴上。换个轻松的话题。”
他笑着看向丁雯雯,“小雯,今天真没看出来,你这演技,炉火纯青啊!
情绪爆发、节奏把控、台词功底,样样到位。
要不,回去跟丁老爷子商量商量,干脆成立个影视公司,自己投资拍戏去算了,保证票房大卖。”)
丁雯雯一听,顿时苦了脸,唉声叹气:
(“哥,你以为我不想啊!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明星!
前几年,华仔哥有一次拍戏,有个角色特别适合我,他都同意让我去客串了,连剧本都给我看了!
结果被我爷爷知道了,好一顿臭骂!不仅把我关在家里,还把特意来看我的华仔哥也给训了一顿,说他带坏我……
唉,我的明星梦啊,就这么碎了。”她做了个心碎的表情。)
(“华仔?!”一直安静喝茶的李琳猛地抬起头,眼睛瞬间亮了,声音都提高了八度,
“雯雯,你认识华仔?他……他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啊!”)
一向沉稳的李副书记,此刻脸上竟然出现了罕见的、属于小女生的激动和憧憬。
丁雯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:
(“怎么叫认识?是很熟好不好!我小时候,他就经常来我家陪我爷爷喝茶、钓鱼,还在我家蹭过饭呢!喏,给你看!”
她拿起手机,熟练地划开相册,递到李琳面前,“看,这张,我大概五六岁吧,他抱着我拍的,后面就是我爷爷的鱼塘。”)
李琳接过手机,眼睛瞪得大大的,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、英俊的巨星笑容,怀里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、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女孩,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庭院和池塘。她忍不住低呼:
“哇塞!真的是他!他还抱着你!天哪……”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屏幕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粉丝般的幸福。
何露也忍不住好奇,凑过头去看,也是一脸惊叹:
“真的是华仔!雯雯,你这背景……也太让人羡慕了!我也喜欢他好多年了!”
黄政看着两位平日里干练果决的女下属,此刻完全变成了追星的小女生,有些哭笑不得,用手指敲了敲桌面:
“咳,淡定,淡定!李书记,何县长,注意身份,注意形象啊!”
这时,连坐在对面的刘标,也忍不住好奇,身体微微前倾,脑袋往手机屏幕那边凑,想看个究竟。
黄政瞥见他这动作,不禁失笑:“刘县长,怎么?你也喜欢他?”
刘标的注意力还在手机上,顺口答道:“我当然喜欢他啊……”
他话一出口,丁雯雯猛地抬起头,一脸震惊和促狭地看着刘标,声音夸张:“啊?刘县长,你……你喜欢男人?”
(“啊?不是!我……”刘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有歧义的话,脸腾地一下有点红,连忙摆手解释,
“我是说,喜欢他这个人……不不,是欣赏!欣赏他的电影,他的歌,还有他的人品!不是那种喜欢!”)
看着他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,丁雯雯、何露、李琳再也忍不住,一起“噗嗤”笑出声来,何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,李琳也掩着嘴,肩膀抖动。
丁雯雯还故意逗他:“对呀,我华仔哥也是男人呀,刘县长你欣赏一个男人,很正常嘛!”
“我……”刘标被噎得说不出话,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。
就在这轻松嬉笑的气氛达到顶点时,迟小强亲自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招牌菜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,香气四溢。他一边摆菜,一边笑着招呼:
“几位领导,丁小姐,菜来了,趁热吃!今天这土鸡是特意从帽子岭下的农户家里收的,绝对正宗!”
黄政也笑着拿起筷子:“好了好了,别闹了。迟老板辛苦了,来来,大家都动筷子,吃饭吃饭!忙活大半天,真饿了。”
众人纷纷举箸,话题也暂时从明星转到了美食上。
顶楼的空间里,充满了菜肴的香气和轻松的笑语。
(场景切换)
就在黄政等人在顶楼私人空间大快朵颐、谈笑风生之时,隆新大酒店一楼宽阔的广场上,来了一行人。
正是由县委办主任邓宣林陪同的李爱民省长一行。
他们没有进入酒店,只是站在广场上,听着邓宣林的介绍。
邓宣林指着眼前高耸的、设计现代的两栋双子楼,以及后面配套的建筑群,介绍道:
(“李省长,陈书记,王市长,各位领导,这里就是东岸丽景的核心区。
眼前这两栋主楼,以前是肖峰利益集团旗下两家粮油公司的总部,也是他们榨取老百姓粮油的重要据点。
黄政同志(他谨慎地用了同志称呼)到任隆海后,重拳出击,联合政法、纪检部门,彻底捣毁了这个犯罪集团,依法查封了这一片涉案房产。”)
李爱民背着手,仰头看着这气派的建筑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微微颔首。
王明柱市长却似乎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,他插话问道:
“邓主任,我听说当初查封的,不止是这些楼吧?还有两百多套关联的房产?那些房子,现在是怎么处理的?都卖掉了?”
邓宣林点点头,语气平稳地汇报:
(“是的,王市长。所有涉案资产均由县人民法院依法进行处置,县纪委全程监督,确保程序公开、公平、公正。
房产的拍卖和销售工作,在上级法院的指导和监督下,已经基本完成。
所得款项,按照法律规定,正在有序进行清退和上缴。”)
王明柱“哦”了一声,目光闪烁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李爱民依旧没有说话,只是目光扫过广场周围整洁的环境和进出的、看起来消费水平不低的客人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思量。
(场景切换)
顶楼,迟小强刚给众人倒完一轮饮料,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他拿出来看了一眼,是一条楼下大堂经理发来的紧急信息。
他脸色微微一变,但迅速恢复常态,轻轻拍了拍手,吸引大家的注意。
(“咳咳,几位领导,丁小姐,”迟小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但更多的是提醒,
“温馨提醒一下啊,李爱民省长一行人,现在正在咱们酒店楼下的广场参观,邓宣林主任在陪同讲解。”)
他这话一出,餐桌上的轻松气氛为之一凝。
丁雯雯第一个反应过来,她“腾”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,好奇心大起:“在楼下?我看看!”说着,她就想朝阳台那边跑,那里视野最好,可以俯瞰整个广场。
黄政嘴里正嚼着一块鸡肉,闻言一惊,急忙咽下,想要出声阻止:“别……别呀!小雯!”
可是已经晚了。丁雯雯动作飞快,几步就窜到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,为了看得更清楚,她甚至微微踮起脚,上半身向前探去,整张明媚的脸庞几乎贴在了玻璃上,好奇地向下张望。
楼下广场上,正在听取邓宣林介绍、偶尔抬头环视周边建筑的李爱民、王明柱等人。
或许是因为丁雯雯那一抹亮眼的香槟色在顶楼玻璃窗后晃动,或许是纯粹偶然,几道目光,下意识地向上抬了起来。
正午后的阳光,从侧面照射在顶楼的玻璃幕墙上。
从下往上看,玻璃反射着天光,其实并不容易看清室内详情。
但丁雯雯那张紧贴着玻璃、正在向下寻找的、过于清晰的脸,以及她那一头高马尾和醒目的衣着,却恰好突破了反光的阻碍,变得依稀可辨。
尤其是,她的目光,似乎正好与楼下广场上,刚刚抬起头的王明柱市长的视线,隔着几十米的垂直距离和反光的玻璃,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!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,又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顶楼上,黄政放下了筷子,手悬在半空。
刘标、李琳、何露也停下了所有动作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窗边的丁雯雯,又紧张地看向黄政。
楼下广场,王明柱仰着头,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难以置信。
他似乎眯了眯眼,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。
然后,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,嘴角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。
他微微侧头,对身旁的李爱民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李爱民省长闻言,也缓缓地抬起了头,金丝眼镜后的目光,深邃而平静,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反光,直抵顶楼。
楼顶与楼下,空气在灼热的阳光中无声地对峙着。
刚才所有的轻松、调侃、美食香气,似乎都在这一道偶然又必然交汇的视线中,凝固、冷却。
丁雯雯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,她猛地向后缩回身子,离开了玻璃窗,脸上带着一丝“闯祸了”的懊恼和不知所措,转头看向黄政:“哥……我……我好像……被看到了?”
黄政缓缓收回手,端起面前的茶杯,送到唇边,却并没有喝。
他的目光沉静,透过洁净的玻璃,仿佛也能看到楼下那几道仰视的目光。他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,低声道:“看到了……也好。”
这句话很轻,却让桌边的其他几人,心头都是一紧。
原本以为已经暂时化解的危机,似乎因为这偶然的“对视”,又掀起了新的、不可预知的波澜。
这顿饭,看来是吃不安生了。
而楼下的“参观”,恐怕也要生出新的枝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