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二十日,上午十一点十七分,隆海县界。
阳光像熔化的金子,炽烈地泼洒在刚刚清洗过的柏油路面上,蒸腾起若有若无的蒸汽,让远处的景物微微扭曲。
空气凝滞,弥漫着柏油、尘土和路旁修剪过的青草混合的奇异气味。
巨大的“隆海人民欢迎您”标语牌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,红底金字,庄重而醒目。
随着那扇黑色的车窗缓缓升起,将李爱民省长那张平静无波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隔绝在车内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静止。
黄政脸上那经过精心调整、恭敬而不失稳重的笑容,如同曝晒在烈日下的薄冰,瞬间凝固在嘴角。
他伸出一半、原本准备引路或至少表示迎接姿态的右手,几不可察地僵在了半空,指尖感受到阳光灼人的热度,以及一丝从心底泛起的冰凉。
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沉稳却加快的搏动,也能感觉到身后数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僵硬的脊背上。
李爱民这看似随意的一句“上我车”,不仅越过了他这个县委书记,更是当众、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无声的耳光。
尴尬?不,远不止尴尬。
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忽视,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力展示,更是对隆海现有政治格局的一次粗暴干涉。
然而,比黄政更如坐针毡、骑虎难下的,是刘标。
他站在那里,感觉周遭所有的空气似乎都被抽走了,耳中嗡嗡作响。
李省长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命令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神经上。
上,还是不上?
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,背后却是万丈深渊。
如果此刻他顺从地拉开车门坐上去,从此在隆海,他将被彻底贴上“李省长的人”、“外来空降且急于攀附”的标签。
黄政团队会怎么看他?何露、李琳、乃至整个隆海本土干部会怎么想?
他将被无形地孤立,未来的工作寸步难行。
可如果不上呢?拒绝一省之长的当众邀请?
理由是什么?
说自己要留下来陪县委书记?
这理由在李省长眼里,恐怕连借口都算不上,只会被视为不识抬举、公然违逆。
省长的小鞋,穿起来可比县委书记的排挤要致命得多,何况他还背负着母亲家族“刘家”的期待,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。
冷汗,瞬间浸湿了刘标衬衫的后背。
他下意识地、几乎是求助式地转过头,看向身旁的黄政。
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,他看到了黄政脸上那抹凝固的笑容,也看到了黄政眼底深处迅速闪过的冷冽与思索。
黄政几乎在车窗升起的刹那,就洞悉了李爱民的用意。
这不仅仅是为王明柱、为折戟的李万山出口恶气那么简单。
这是精准的政治敲打,更是阴险的分化策略。
将他这个县委书记晾在一边,却点名让刚到任、背景特殊的县长上车,这是要当众确立刘标“受省长重视”的特殊地位。
在他和刘标之间,在所有隆海干部心中,埋下一根猜忌的刺。
只要这根刺在,他和刘标就难以真正同心,隆海刚刚凝聚起来的班子合力就可能出现裂痕。
电光石火之间,黄政心中已有计较。
他保持着身体姿态的基本不变,只是头微微向刘标侧了侧,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,语速极快地说道:
(“你上去,别犹豫。有什么事,以后再说。
记住,如果他问起我,就说我在等港岛电子大亨丁氏集团的丁总,事关重大投资,不得不留。
这个理由,明面上他无话可说。”)
黄政的本意,是让刘标先顺势上车,避免与省长正面冲突,同时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,为自己解围,也为刘标留有余地。他相信刘标能听懂其中的利害。
然而,刘标的反应却出乎黄政的意料。
只见刘标听完黄政的低语后,眼中最初的慌乱和犹豫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明,甚至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决绝。
他没有点头,反而也压低声音,快速回应:
(“接待重要投资商?那我这个县长更责无旁贷,必须留下共同表示诚意!
黄书记,只要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就行。别的,我不怕。我陪你。”)
黄政微微一怔,看向刘标。他看到这个新来县长眼中,除了决断,还有一份清晰的立场选择。
这不是一时冲动,而是权衡之后,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,选择了维护隆海班子表面的团结,哪怕可能因此得罪省长。
就在这时,“嘟——!”一声短促却刺耳的汽车喇叭声,打破了县界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是李爱民座驾的司机在催促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这声喇叭像一根针,刺破了紧绷的气球。
刘标深吸一口气,不再犹豫,他大步上前,走到那辆黑色奥迪的后车门边,伸手轻轻敲了敲车窗。
车窗再次缓缓降下一条缝,露出李爱民半张侧脸,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似乎对刘标的拖延有些不满。
刘标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、混合着歉意和为难的笑容,微微弯腰,对着车窗缝隙,声音清晰但足够恭敬地说道:
(“李省长,实在抱歉!
县里刚刚接到紧急通知,港岛丁氏集团的丁雯雯总裁要求我和黄书记必须一同在这里迎接她,否则将重新考虑在隆海投资2000亩电子产业园的项目。
这个投资对我们隆海至关重要,关系到上万就业和未来产业布局,我们实在是分身乏术……要不,请邓宣林主任先陪同您和各位领导到县城休息区稍作休息?
我们这边一结束,马上赶过去汇报工作!”)
说完,不等车内李爱民有什么反应,刘标主动、略显匆忙地关上了车门。
动作干脆,却又不失礼数。
车门“咔哒”一声轻响关严。
刘标转过身,背对着那辆代表着省级权威的奥迪车,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,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。
他知道,自己刚才那番话,看似恭敬解释,实则是一种委婉的、但态度明确的“拒绝”。
他把“投资大局”和“客商要求”摆在了前面,让李爱民即便不悦,也难以在公开场合发作。
黄政看着刘标走回来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,有意外,有赞许,也有一丝担忧。
他低声对身旁的县委办主任邓宣林道:“宣林主任,你带路,陪同省、市领导车队先回县委接待中心休息。注意礼节,解释清楚。”
“是,书记。”邓宣林脸色也有些发白,但立刻领命,小跑着去安排自己的车。
此时,后续的车队已经缓缓驶近。第二辆车是市委书记陈淑桦的座驾。
当她的车经过依旧站在路边的黄政、刘标等四人时,车速明显放慢。
后车窗降下,陈淑桦探出半张脸,秀美的眉头紧锁,脸上带着明显的疑惑和询问,她朝黄政做了个清晰的口型:“干——吗——?”
黄政只是朝她幅度很小地挥了挥手,又指了指前方李省长的车,做了一个“跟上、别管”的手势,眼神坚定。
陈淑桦深深看了黄政一眼,又扫过他身旁的刘标、何露、李琳,似乎明白了什么,脸上闪过一丝凝重,随即升起了车窗。
她的车加速,跟上了前面的车队。
接着是王明柱市长的车。当那辆车经过时,黄政能清晰地感觉到,一道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,透过深色的车窗膜,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,然后才漠然地移开。
所有省、市领导的车辆,一辆接一辆,从肃立在路边的黄政四人面前驶过,没有人再停车,也没有人再降下车窗。
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,在空旷的县界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具有压迫感。
每一辆车驶过,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审视和碾压。
直到最后一辆陪同车辆也消失在道路拐弯处,黄政才转过身,面对身后同样留在原地、神情各异的几十名隆海干部。
他拍了拍手,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,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:
(“好了,省、市领导已经先去休息了。咱们这‘迎宾仪式’也算完成了一半。
其他同志,都先回去吧,回各自岗位,该干嘛干嘛。
我和刘县长、何县长、李书记,还得在这里等我们的‘财神爷’。”)
干部们面面相觑,不少人眼中还残留着震惊和不安,但也有些人,如何露、李琳麾下的干部,眼中则多了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。
在邓宣林的指挥下,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,纷纷上车离开。
原本黑压压一片的县界,很快便空旷下来。
炽烈的阳光下,只剩下四道身影,显得有些孤单,却又莫名地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。
黄政看着坚持留下的何露与李琳,苦笑道:“你们这是何必呢?回去歇着多好,或者去盯着点县里的准备情况。”
刘标此刻似乎完全放松下来,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,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豁达:
(“黄书记,我刚才是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才犹豫。
我也是皇城刘家出来的人,有些规矩我懂,但有些气,也不是非受不可。”)
他这话,既是表明心迹,也是给自己打气。
何露双手抱胸,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,冷哼一声,语气是她一贯的直率和不屑:
“切,说得好像谁怕他似的。他李家在皇城算个屁,真当我们何家是吃素的?”
她的话火药味十足,但也彰显了其背后家族的底气。
李琳站在黄政侧后方半步的位置,声音平静却坚定:
(“我没啥背景,就是普通家庭出来的。
但我背后有黄书记你,有咱们这个班子。
真要是因为今天的事待不下去了,大不了我去投靠珑珑,去她公司打工,照样活得精彩。”)
她的话朴实,却透着对黄政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忠诚。
黄政看着眼前这三位在关键时刻选择与自己共同“罚站”的同僚,心头涌起一股暖流,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。
他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受到牵连。
他摆摆手,故意将话题引开,声音提高了一些,像是说给可能存在的耳朵听,也像是在统一口径:
(“都别瞎说,什么怕不怕的。
我们这是确实脱不开身嘛!人家丁总,咳,就是架子大,有什么办法?
非得我们县委正副书记、政府正副县长四个人一起来接,说是什么‘重视程度’和‘合作诚意’的体现,要有排面。”)
他一边说,一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,手指快速移动,编辑了一条短信:
“小雯,速开车来县界,单独来,不要告诉任何人,情况特殊,见面详说。” 收信人:丁雯雯。
李琳最先反应过来,立刻配合着叹了口气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:
“是啊,这位丁总的癖好真是有点奇怪,偏偏又跟李省长调研的时间撞上了……哎,真是无奈,两头都不能得罪。”
何露也接口道,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担忧:
(“可不是嘛!也不知道等会儿丁总来了,是不是非得我们四个人全程陪着?
万一她坚持要我们陪考察一整天,那李省长那边可怎么办?
总不能让省长干等着吧?”)
刘标皱起眉头,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难题:
(“按她这个‘重视排场’的性格,还真有可能要求全程高规格陪同。
黄书记,您看这事……怎么协调才好?”)
黄政摩挲着下巴,作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:
(“这事吧……我也头疼。要不等下丁总来了,我们好好跟她沟通一下。。。
说明省领导正在县里调研,请求她通融通融,允许我们轮流陪同或者简化流程?”)
刘标追问:“如果她坚持不同意呢?非要我们四个都在呢?”
黄政沉吟片刻,仿佛下定了决心:
(“这样,一会儿我跟她重点沟通。为了能让省领导了解真实情况,避免误会。
何县长,你用手机帮忙录个视频,记录一下我们沟通的过程和丁总的态度。
如果丁总实在坚持她的要求……”)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三人,声音变得正式而有力:
(“那么,我将以隆海县委书记的名义,正式向市委、省委汇报这一特殊情况,说明我们为了保障重大投资项目落地,不得不优先接待投资商,恳请上级领导理解。
刘县长,你也以县政府的名义,向省政府、市政府做同步汇报。
一切以工作为重,以隆海发展大局为重。”)
刘标郑重点头:“行!就这么办。我们程序周到,理由充分,相信上级能理解。”
阳光越发毒辣,县界毫无遮阴之处。
四人就这么站在路边,衬衫后背渐渐被汗浸湿,但谁也没有提议去车里等。
这是一种姿态,也是一种无形的坚持。
大约二十分钟后,一辆火红色的豪华跑车引擎轰鸣着,从县城方向疾驰而来,一个漂亮的甩尾,稳稳停在四人面前。
车门如同翅膀般向上掀起,丁雯雯利落地跳下车。
她今天穿了一身香槟色的休闲小西装,长发束成高马尾,脸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复古墨镜,显得既时尚又干练。
“哥!什么情况?火急火燎叫我过来,还让我单独来?我的考察团队说了不用接的,他们自己认识路!”
丁雯雯摘下墨镜,露出一张明媚靓丽、带着疑惑的俏脸,声音清脆。
黄政上前一步,招了招手,示意她靠近。丁雯雯会意,走到黄政身边。
黄政迅速在她耳边低声将刚才发生的情况,以及他们的“剧本”快速说了一遍。
丁雯雯听着,秀气的眉毛渐渐竖起,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愤慨和鄙夷:
(“这个李省长怎么能这样?太欺负人了!行,哥,包在我身上!”
她拍了拍胸脯,旋即又狡黠一笑,“不过,演戏要演全套。
等我的考察团队车队到了,咱们再开始‘拍视频’,那样才显得真实,免得有人说咱们是临时拉我来当挡箭牌。”)
黄政点点头,心中稍定。有了丁雯雯这位真正的“港岛富豪千金”配合,这出戏的可信度将大大增加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烈日当空。四人加丁雯雯,就这么站在县界的牌子下,如同几尊雕塑。
汗水顺着鬓角滑落,衬衫粘在身上,但没有人抱怨。
何露甚至从自己车里拿来了几瓶矿泉水递给众人。
直到中午一点左右,远处才出现了一支由五辆黑色商务车组成的车队,车身上有“丁氏集团”的Logo,缓缓驶来。这才是丁雯雯真正的考察团队。
丁雯雯立刻迎了上去,与车队最前面一辆车下来的、一位穿着正式西装的中年负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,指了指黄政他们,又指了指手机(示意拍摄),显然在交代“剧本”。
那位负责人先是一愣,随即看向黄政等人,脸上露出恍然和理解的神色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安排妥当,丁雯雯转身,朝黄政挥了挥手,声音清亮,带着一种富家千金特有的、略带任性的娇憨:
(“黄书记!刘县长!何县长!李书记!都过来吧!我们丁氏集团这次投资很大,诚意也很足,但该有的重视和排面,可不能少哦!”
她特意转向何露,眨了眨眼,“何露姐,等下可要拍好点,把我拍得威风一点,这可是要拿回去给董事会看的‘诚意证明’呢!”)
何露笑着扬了扬早已准备好的手机:“放心,丁总,保证把您拍得又美又霸气,把黄书记他们拍得又诚恳又无奈!”
黄政、刘标、李琳相视一眼,深吸一口气,脸上重新挂起了面对重要客商时那种热情、郑重又略带“被迫”的复杂笑容,一起向丁雯雯和她的“考察团队”走去。
阳光下,县界牌前,一场精心编排的“意外冲突”与“无奈选择”的戏码,即将正式开拍。
而这场戏的“观众”和“裁判”,此刻正在隆海县委的接待中心里,等待着他们的解释,或者,等待着发难的机会。
隆海的这个中午,注定不会平静。
真正的交锋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