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五年的初冬,寒意渐深。
彭城的天空总是阴沉着,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,正如这天下局势,表面因孙策重伤、曹蔡初步联合而暂缓,内里却暗流汹涌,新的风暴正在各方势力的权衡与算计中悄然成形。
行宫内,药香与墨香混杂。
郭嘉半倚在榻上,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,脸色依旧苍白,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稍好。
蔡琰坐在不远处的案前批阅奏章,偶尔抬眼看向他,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。
徐庶与刘晔则肃立一旁,等待着郭嘉对下一步棋局的剖析。
“曹操既已应允,北线压力可暂缓一二。”
郭嘉的声音有些低哑,但思路清晰无比,
“夏侯渊两万兵马进驻官渡,袁绍即便再骄狂,也不得不分兵防范其侧翼。
河内徐晃、张辽据城而守,短时间内当可无虞。
如今,我们的目光该转向南方了。”
他的手指在榻边小几上的简易舆图上移动,最终停留在荆南区域。
“刘备在荆南,已有些时日了。”
郭嘉缓缓道,“零陵、桂阳两郡,他经营得如何?”
徐庶立刻回禀:
“据密报,刘玄德凭借其仁德之名,加之关羽之勇,已初步掌控两郡。
他任用贤能,简雍、孙乾等人竭力辅佐,招抚流民,清剿小股盗匪,根基渐稳。
然武陵郡有蛮族首领沙摩柯盘踞,长沙郡太守韩玄乃刘表旧部,对刘备戒心甚重,故荆南四郡,刘备仅得其二,且并不稳固。”
“不够,远远不够。”
郭嘉轻轻摇头,“刘玄德乃潜龙,困于浅滩则无能为力,唯有入海方能兴风作浪。
如今江东生变,正是他这条潜龙,搅动风云之时。”
刘晔若有所悟:
“祭酒之意,是要助刘备拿下荆南四郡,使其成为朝廷插入荆州,乃至影响江东的一枚强有力的棋子?”
“正是。”
郭嘉眼中精光闪动,“但要如何助他,却需费些思量。
直接派兵,名不正言不顺,且易引起刘表激烈反弹。
需得借力打力,顺势而为。”
他沉吟片刻,条分缕析地部署:
“第一,予其名器,壮其声势。
立刻以天子名义,正式颁布诏书,晋封刘备为‘荆州牧’,假节,总督荆州南四郡诸军事。
记住,是‘荆州牧’,而非仅仅‘督荆南军事’。”
郭嘉强调道。
徐庶一惊:
“奉孝,此举是否过于激进?‘荆州牧’之职,岂是能轻易予人的?况且刘表尚在,朝廷另封州牧,等同宣战啊!”
郭嘉嘴角微扬,露出一丝狡黠:
“诏书上要写明,因刘景升年老多病(可稍作夸大),恐难以兼顾荆州全境,特命皇叔刘备分担荆南军务,安抚地方,以彰显朝廷体恤老臣、重用宗亲之意。
至于‘荆州牧’这个头衔,是虚是实,让刘备自己去争,让刘表自己去品。
我们给的,是一个名分,一个可以让刘备名正言顺整合荆南,甚至将来干涉荆州核心事务的大义名分!”
蔡琰闻言,明眸一闪,接口道:
“此计大妙!
予其重爵,实为驱虎!
刘表接到此诏,必如鲠在喉,对刘备猜忌更深。
而刘备得此名分,在荆南行事便少了诸多掣肘,可放手整合力量。
无论他们二人如何相争,朝廷皆可居于超然之位,左右逢源。”
“主公英明。”
郭嘉赞许地点头,“第二,助其利器,增其实力。
刘备缺粮,我们便继续通过糜竺的商队,以市价‘卖’给他一批粮食。
他缺军械,可从徐州武库中,调拨一批淘汰下来的旧式兵甲,以‘赏赐’或‘交换’的名义送去。
记住,不要给最好的,够用即可。
我们要的是一支能搅动局势的力量,而非一个尾大不掉的强邻。”
“第三,为其造势,引其向北。”
郭嘉的目光变得深邃,“令我们在荆州的细作,尤其是襄阳城内,开始散播消息。
其一,言刘备得朝廷重爵,深感天恩,正厉兵秣马,欲北上襄阳,‘清君侧’,驱逐蔡瑁、蒯越等蒙蔽刘表的奸佞之徒。
其二,暗示孙策重伤,江东无力西顾,正是荆州北伐曹操,收复失地(如南阳)的天赐良机。”
刘晔抚掌笑道:
“妙!前一条是逼刘表对刘备用强,后一条是诱刘表对曹操用兵!
无论刘表选择哪一条,或是两条皆选,荆州内部必然生乱!
届时,手握朝廷诏书、占据荆南的刘备,便可趁乱而起!”
“然也。”
郭嘉点头,“同时,密信刘备。
信中不必提具体策略,只以朝廷口吻,勉励其‘恪尽职守,屏藩朝廷南疆’,并‘密切关注江东动向,以防不测’。
以刘备之智,他自会明白,朝廷希望他有所作为,而方向……就是趁着荆州注意力被转移时,巩固自身,甚至向武陵、长沙伸手。”
徐庶补充道:“还可令细作在武陵蛮族中活动,散播长沙韩玄欲联合刘表剿灭沙摩柯的谣言。
若能引得沙摩柯与韩玄冲突,刘备或可坐收渔利,甚至收服沙摩柯这股蛮兵为己用。”
“此计甚好,元直可一并安排。”
郭嘉赞许道,随即轻轻咳嗽了几声,脸上倦意更浓。
蔡琰见状,柔声道:
“奉孝,布局已定,你需好生歇息。
具体执行,交由元直与子扬便可。”
郭嘉确实感到精力不济,点了点头,末了又嘱咐一句:
“江东那边,亦不可放松。
孙策是生是死,周瑜如何应对,孙权能否稳住局面,都需密切关注。
或许……我们也可给周瑜找点麻烦,让他无暇他顾。”
新的策略迅速化为一道道密令,通过不同的渠道,悄无声息地传向荆州、江东。
十日后,荆南,泉陵县(零陵郡治)。
刘备手持那份加盖着皇帝玉玺、任命他为“荆州牧”的诏书,心情复杂。
他深知这是郭嘉的阳谋,是朝廷将他架在火上烤,但这“荆州牧”的名分,又确实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东西。
“大哥,朝廷这是何意?
封你为荆州牧,那刘表岂能善罢甘休?”关羽抚着长髯,丹凤眼微眯。
刘备将诏书轻轻放在案上,目光沉静:
“二弟,此乃郭奉孝驱虎吞狼之计。
然于我而言,亦是机会。
有了这名分,我们整合零陵、桂阳,乃至图谋武陵、长沙,便名正言顺了许多。”
孙乾道:“主公,方才糜竺商队又送来一批粮草军械,言是朝廷赏赐。彭城方面,似乎确有意助我。”
“助我?”
刘备微微摇头,“他们是在利用我,牵制刘表,搅乱荆州,或许……还想让我将来为他们牵制江东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南方的群山,
“然而,纵是毒药,此刻我也需饮下。
传令下去,即日起,以荆州牧名义,发布安民告示,整训军马。
同时,派人秘密接触武陵沙摩柯,或许……这位蛮王,可为我所用。”
与此同时,襄阳州牧府内,气氛压抑。
刘表看着手中朝廷晋封刘备为“荆州牧”的诏书副本,气得浑身发抖,连连咳嗽。
“刘备……刘备!安敢如此!朝廷……朝廷这是要逼死老夫吗?!”
蔡瑁、蒯越等人亦是面色铁青。
“主公,刘备狼子野心,如今得了朝廷名分,必为祸荆南!
当立即发兵,趁其立足未稳,一举剿灭!”
蔡瑁急声道。
蒯越却相对冷静:
“德珪稍安勿躁。
刘备有关羽之勇,又得零陵、桂阳人心,急切间难以剿灭。
且朝廷此举,意在挑拨。
我闻北面曹操蠢蠢欲动,孙策又生死不明,此时若与刘备开战,恐荆州危矣。”
“难道就任由刘备坐大?”
蔡瑁怒道。
正在此时,又有探马来报,言江北曹操似有异动,部分兵马向宛城方向移动。
同时,市井间关于刘备欲“清君侧”和北伐曹操的流言也传到了刘表耳中。
刘表只觉头痛欲裂,各方压力扑面而来,让他难以喘息。
他挥挥手,疲惫地道:“此事……容后再议。先加强襄阳、樊城防务,密切监视刘备与曹操动向……”
荆州的局势,因郭嘉这一记落子,顿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。
而在江东,坏消息终于传来。
孙策伤势过重,药石无效,于建安五年冬,薨逝于吴郡,年仅二十六岁。
其弟孙权,在张昭、周瑜等人扶持下,临危受命,继领江东。
消息传至彭城,郭嘉沉默良久,最终只轻轻叹了口气:
“孙伯符……可惜了。”
随即,他眼中再次燃起计算的火焰:
“接下来,要看周公瑾如何辅佐这位少年主公,以及……曹操在淮南,能占到多少便宜了。”
他望向南方,知道那里的博弈,才刚刚开始。
而刘备这颗投入荆南的棋子,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涟漪,犹未可知。
北地的袁绍,也绝不会因官渡驻军而长久沉默。
棋局愈发复杂,而他,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乱局中,为朝廷谋得最大的生机与胜机。
窗外的寒风呼啸着,卷起千堆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