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。
这是王恪回归物质世界后,最清晰、最持久的感知。并非修复液的温度,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、仿佛被抽空一切的虚弱所带来的寒意。他的新身体像一件过于精致的琉璃器皿,每一个最微小的能量流动、每一次最轻微的生理活动,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酸痛和难以承受的负担。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开合,只能被动地透过那弧形的透明舱盖,模糊地感知着外界那片柔和却单调的白光。
“……生命体征平稳……神经传导通路校准完成度91.7%……能量吸收效率低于预期阈值,启动次级能量输注协议……”冰冷的仪器提示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异常敏锐却无法筛选的耳中,每一个音节都像针一样刺入他新生的听觉神经。
他试图集中那微弱得可怜的意念,去探寻那个将他从虚无中唤回的声音。
“……星……萤……”他在意识深处呼唤,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摸索一丝微光。
几乎是立刻,一丝温暖而急切的波动通过那依旧存在的、微弱的灵能链接传递回来,带着明显的疲惫,却充满了活力:“王恪!你醒了?你感觉怎么样?是不是还很痛?还是冷?”
一连串的问题,如同温暖的溪流,冲刷着他意识中那片冰冷的荒原。他能“听”出她声音里的担忧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。
他无法用语言回答,只能竭力凝聚起一丝最纯粹的意念,传递过去一个表示“存在”和“感知到她”的微弱信号。他甚至无法精确地表达“冷”或“痛”,那需要更复杂的意识构建。
“……别急……慢慢来……我在呢,我一直都在……”星萤的声音温柔下来,仿佛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,“星澜长官说,你现在就像刚破壳的雏鸟,脆弱得很,但也很……了不起。你能回来,本身就是奇迹。”
她的声音顿了顿,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,然后带着一丝故作轻松的语调继续说:“赛纳这边……一切都好。灵能科学院的导师们知道我在做的事,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,虽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疯子……或者天才?嘿嘿。这里的星空和马尔克很不一样,更……深邃一些。等你好了,我带你来看……”
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赛纳帝国的见闻,一些琐碎的、日常的事情,甚至包括她今天吃的营养餐是什么口味。她的话语没有任何实际意义,却像一首舒缓的摇篮曲,用最平凡的烟火气,一点点驱散着王恪意识中残留的冰冷与死寂。他静静地“听”着,那微弱却坚韧的链接,成了他锚定在这个新生现实中的唯一缆绳。
不知过了多久,星澜的意念再次介入,冷静而直接:“星萤学者的灵能输出已接近安全红线。为确保链接的长期稳定,需要进入休眠恢复期。王恪,你的意识需要适应新的身体,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静养,而非持续的外部刺激。链接将进入低功耗维持模式,直至你的神经体系稳定到可承受常规通讯。”
王恪的意念泛起一丝微弱的不安。他本能地依赖着星萤的声音。
“……没关系的,王恪大哥。”星萤立刻感知到了他的情绪,声音依旧温柔,“我只是需要……打个盹。你也要好好休息,好好长大哦。”她的话语带着一丝哄孩子般的俏皮,却掩不住那份深深的疲惫,“我会守着你的,就像你以前守着我一样。只是……换我守着你一会儿。”
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那温暖的灵能波动也随之减弱,但并未消失,而是化作一种极其微弱、却稳定存在的背景共鸣,如同夜空中最遥远却永恒的星辰,默默证明着她的存在与守护。
王恪的意识中传来一种安心的疲惫感。他不再试图抓住什么,而是放任自己沉入这种被守护的宁静之中。
就在这时,星澜的意念带来了新的、沉重得多信息。
“王恪,在你静养期间,有些信息你需要知晓。”
“基于你最后传回的数据,以及理事会动用‘时溯之镜’付出的代价,我们确认:‘遗产’源头意识(代号‘湮灭之瞳’)并未被彻底摧毁。你的最后一击重创了它的核心,使其陷入某种未知形式的‘沉寂’或‘休眠’。但它残留的法则污染已通过‘螺旋回廊’的崩塌奇点发生了不可预测的扩散。这意味着,威胁并未解除,只是进入了新的、更不可控的阶段。”
“此外,关于你的同伴:李奥的生命体征已暂时稳定,但意识复苏概率极低,且‘守墓人’组织以‘遗产相关者’为由,已介入并接管了他的监护权,理事会(管理局单位)正在与之交涉。墨影……无任何生命信号残留,判定为牺牲。”
“秦星、叶轮、艾斯娜……确认牺牲。”
冰冷的词句,如同重锤,一次次敲打在王恪初生的、脆弱的心灵上。尽管早有预料,但当事实被如此清晰地呈现在面前时,那股熟悉的、足以将人压垮的悲怆与绝望再次试图将他吞噬。
他的新身体无法流泪,但他的意识却在无声地恸哭。那些并肩作战的身影,那些诀别的眼神,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灵魂。
“……他们……不会白死。”
一个意念,艰难地、却异常坚定地从他意识最深处浮现出来,传递给星澜。这不再是绝望的哀鸣,而是冰冷的誓言。重创而非毁灭的结果,同伴们沉沦的结局,所有这些信息,没有让他崩溃,反而像最残酷的锻锤,将他那因重生而略显迷茫的意识,重新锻打回它应有的形状——坚韧、冰冷、且目标明确。
星澜的意念沉默了片刻,似乎有些意外,但更多的是认可。
“很好。记住这份意志,它是你未来康复路上最重要的动力,但也可能是最危险的火焰。现在,沉睡吧。你的身体和意识都需要时间。”
外界的光芒似乎逐渐暗淡下去,仪器的嗡鸣声也变得极其低缓。一种深沉的、被强制导入的困意笼罩了王恪的意识。他知道,这是治疗的一部分。
在彻底沉入修复性沉眠之前,他最后凝聚起一丝意念,并非投向星澜,而是投向那遥远星海中微弱却永恒的共鸣。
“……等……我……”
这是他陷入黑暗前,最后的念头。
遥远的赛纳帝国,静室中的星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的笑容,紧抱着共鸣器,也终于抵挡不住排山倒海的疲惫,沉沉睡去。
医疗舱内,王恪的新生躯体在冰冷的修复液中静静悬浮,呼吸微弱而平稳。他那无法睁开的双眼之下,意识已沉入深海。
但这一次的沉睡,不再有虚无的恐惧。
只有冰冷的恨意,与一个必须完成的誓言,在寂静中生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