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一过,那风就跟后娘的脸色似的,一天比一天冷得瘆人。外头是呆不住人的,呵出的气眨眼就能在眉毛、帽檐上结一层白霜。赵卫国穿着往年的旧棉袄,虽然厚实,但棉花到底板结了些,保暖不如新絮的棉花,在外头待久了,那寒气就跟细针似的,顺着布料缝隙往里钻。
这天傍晚,赵卫国从王猛家商量过年杀猪的事儿回来,一进屋,就看见张小梅坐在炕梢,就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,正低头专注地做着针线活。她手里是一件崭新的、深蓝色的卡其布面料的棉袄,看那宽大的尺寸,就知道是给他做的。炕桌上,还放着剪刀、粉块、顶针和一团团新弹的、雪白蓬松的棉花。
“回来了?”张小梅抬起头,灯光下她的脸颊微红,不知是烤火烤的,还是别的缘故。她手里捏着一根穿着粗棉线的钢针,正熟练地在布料上行针。
“嗯,”赵卫国脱了外衣,凑到取暖炉边烤着火,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活计上,“给我做的?”
“嗯,”张小梅声音细细的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意,“我看你那旧袄子不顶用了,这不要过年了嘛,给你做件新的。这布是俺娘秋天扯的,一直没舍得用,棉花是咱自家地里新弹的,絮厚实点,挡风。”
赵卫国心里一暖。这年头,买成衣是极奢侈的事情,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己买布买棉花,家里女人亲手缝制。一件新棉袄,从纺线织布(少数人家)、到裁剪、絮棉、缝制,倾注了制作者大量的心血和时间。张小梅这无声的行动,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实在。
他凑近了些,看着她飞针走线。煤油灯的光晕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她的手指不算特别纤细,甚至有些粗糙,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印记,但捏着针线时却异常稳定、灵巧。针脚细密匀称,一行行,一道道,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,沿着画好的粉线,将表布、棉花、里布牢牢地缝合在一起。
“这针脚真密实,”赵卫国由衷地赞道,“比供销社卖的也不差。”
张小梅抿嘴笑了笑,没抬头,手上动作不停:“瞎说,人家那是机器扎的,俺这是笨功夫。不过,自己絮的棉花厚实,穿着暖和。”
赵卫国看着她絮棉花。她不是简单地把棉花铺满,而是根据身体不同部位的需要,调整棉花的厚度。前胸、后背这些容易受风寒的地方,絮得格外厚实饱满,用手细细地揉匀,确保没有疙瘩,也不会空瘪。肩膀、胳膊肘活动多的地方,则絮得相对薄而均匀,不影响灵活性。这其中的讲究和用心,非亲手操办不能体会。
“你咋知道我的尺寸?”赵卫国好奇地问。
张小梅的脸更红了些,声音也更低了:“俺……俺比着你那旧袄子量的,又悄悄问了下婶子(王淑芬)。”
赵卫国看着她害羞的模样,心里像是被那新棉花塞满了,又暖又软。这姑娘,心思细着呢。
夜深了,王淑芬和赵永贵已经睡下。赵卫东和赵卫红也早已进入梦乡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黑豹趴在炕脚,脑袋搁在爪子上,半眯着眼,似乎也在陪着未来的女主人。只有煤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,灯苗偶尔跳动一下,将张小梅埋头缝制的身影拉长,投在土墙上,像一个专注而温柔的剪影。
赵卫国让她别熬太晚,早点休息。张小梅嘴上应着,手里的针却一直没有停。她知道赵卫国经常要往外跑,一件暖和结实的新棉袄对他很重要。她想在年前赶出来,让他过年就能穿上新衣。
寂静的夜里,只有针线穿过厚实布料的“窸窣”声,以及棉线被拉紧时细微的摩擦声。这声音单调,却充满了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力量。赵卫国没有睡,他靠在炕柜上,就着灯光看着一本讲果树嫁接的书,但更多的注意力,还是被那窸窣的缝衣声吸引了过去。
他看着灯光下她低垂的脖颈,看着那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可能有些酸痛的肩背,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怜惜。这就是八十年代农村姑娘表达感情的方式,朴实,笨拙,却重如千钧。一针一线,缝进去的是棉花,更是沉甸甸的心意和踏实的期盼。
不知过了多久,张小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,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。她长长舒了口气,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,然后双手拿起那件基本成型的新棉袄,仔细检查着每一个针脚,轻轻抚平布料上细微的褶皱。
“好了,”她抬起头,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,看向赵卫国,“你来试试,看合身不?”
赵卫国放下书,走过去。新棉袄入手沉甸甸的,充满了新棉花蓬松温暖的触感。他穿上身,尺寸正好,不紧不松。厚实柔软的棉花立刻将他的身体包裹,隔绝了冬夜的寒气,那温暖,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里。
“合身,特别合身!”赵卫国转动了一下身子,胳膊活动自如,“暖和,真暖和!”
张小梅看着他穿上新衣的精神样子,眼里闪着光,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。
“这扣子还没钉,”她拿起几个用同样布条精心编制的“蒜疙瘩”扣子,“明天钉上就全好了。”
赵卫国看着她眼下的淡青,知道她熬了夜,心疼地说:“快歇着吧,累坏了。”
“嗯,”张小梅轻声应着,开始收拾炕桌上的针头线脑。
那一夜,赵卫国穿着那件充满阳光和心意味道的新棉袄,睡得格外香甜。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衣服,更是他重生回来后,收获的第一份、也是最珍贵的一份,来自爱人的,实实在在的温暖。这份温暖,将陪伴他度过这个寒冬,以及未来无数个日子。而黑豹,在睡梦中吧唧着嘴,尾巴无意识地扫了扫,仿佛也在为这个家增添的这份温馨而感到高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