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房子砌墙的活,干得是真快!请来的石匠师傅姓王,是寨子里有名的好手,带着两个徒弟,手脚麻利得很。他们用扁担挑来搅拌好的水泥砂浆,用瓦刀“铛铛”地敲着青砖,一块一块,上下错缝,砌得又快又齐整。我和小九每天下山送饭,都能看到新墙又高了一大截。眼看着四面墙一天天往上长,窗户洞、门洞也留出来了,房子的模样越来越清楚,我们心里那个高兴劲儿,就别提了!
爸爸整天泡在工地上,给王师傅打下手,递砖、和灰、清理场地,忙得满头大汗,可脸上总是带着笑。妈妈在山洞和工地之间来回跑,除了做饭送饭,还得抽空准备砌墙师傅们的茶水、烟叶,忙得脚不沾地,但看着新房子的轮廓,眼神里也亮晶晶的,充满了盼头。
寨子里路过的人,看到这飞快起来的新墙,没有不夸的:
“学冬,你这房子起得可真快!”
“这墙砌得真直溜!王师傅手艺没得说!”
“看样子,用不了个把月就能封顶了吧?”
听着这些夸奖,爸爸总是憨厚地笑笑,嘴上说着“慢慢来,不急”,可眼里的自豪藏都藏不住。我们都觉得,照这个速度,说不定真能在雨季到来之前,把新房子的壳子完全立起来!到时候,就算里面还没装修,能搬进去遮风挡雨,也是天大的好事!
可是,这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,就像夏天突然下的一场雹子,把地里的庄稼都打蔫了。
那天晚上,吃过晚饭,帮忙的寨邻们吃完饭都回家了。爸妈才回山洞里就剩下我们一家五口。火塘里的火“噼啪”地烧着,映着爸爸妈妈的脸。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着收拾碗筷,而是坐在草铺上,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,一层一层地打开。爸爸蹲在火塘边,闷着头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,眉头皱得紧紧的,烟雾缭绕中,也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小九和小娴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,乖乖地坐在我旁边,不敢吵闹。
妈妈把布包完全打开,里面是一沓皱巴巴、面值不一的钱,有十块的、五块的、一块的,还有几张更大面值的。妈妈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摊开,用手指蘸着唾沫,仔细地数着,数了一遍,又数一遍。她的手指有些发抖,嘴唇轻轻地动着,发出微不可闻的数数声。
山洞里很安静,只有火塘的燃烧声和妈妈数钱的窸窣声。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,一紧一紧的。
终于,妈妈数完了。她抬起头,看着爸爸,眼圈有点红,声音低低的,带着一丝颤抖:“学冬……数了三遍了……就剩这些了。”
爸爸没抬头,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闷声问:“还有多少?”
“连零带整……八百七十五块三毛……”妈妈的声音更低了,像蚊子哼哼。
“啥?就剩这么点了?”爸爸猛地抬起头,眼睛瞪得老大,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,“咱俩今年在浙江……不是攒了快四千块吗?买砖买瓦、请人工、吃饭……咋……咋就花得这么快?”
妈妈叹了口气,把那些钱重新用手帕包好,系紧,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:“是啊……光是买青砖和瓦片,就花了一千五六。请王师傅他们,工钱一天就要二十块,这都干了快二十天了……还有李大伯他们帮忙挖地基、打杂的,虽说管饭就行,可烟啊茶啊,人情往来,哪样不花钱?再加上每天十来个人的饭菜,油盐酱醋、米面肉菜……钱就像流水一样,不知不觉就没了……”
爸爸不说话了,只是低着头,使劲抽烟。烟雾更浓了,呛得小娴轻轻咳嗽了两声。火光照着他黝黑的脸,那一道道被岁月和辛苦刻出来的皱纹,此刻显得更深了,像干裂的土地。
“这墙……才砌到一半多点儿……”爸爸的声音沙哑,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接下来……还要买楼板、檩条、椽子……封顶的材料是大头,少说也得一两千块……还有门窗……玻璃……石灰粉墙……这点钱……够干啥的?”
妈妈没接话,只是默默地把那个小小的、瘪瘪的钱包紧紧攥在手心里,好像生怕它飞了似的。她看着跳动的火苗,眼神空洞,呆呆地发愣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掉进了冰窟窿。原来盖房子要花这么多钱!原来爸妈在外面辛苦一年挣的钱,这么快就要见底了!新房子的墙才起来一半,就没钱往下盖了?那……那这房子不就成个半拉子工程了吗?像寨子里以前有家人盖房,盖了一半没钱了,那半截墙就那么风吹雨淋地立了好几年,成了全村人的笑话……难道我们家也要变成那样?
我不敢想下去,心里又慌又怕。小九和小娴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咋回事,但看到爸妈愁眉苦脸的样子,也安静下来,小脸上满是担忧。
山洞里的气氛,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。刚才还觉得暖烘烘的火塘,现在好像也散发不出多少热量了。希望,就像一盏快没油的灯,火光摇曳着,好像随时都会熄灭。
过了好半天,爸爸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,站起身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唉……走一步看一步吧。明天……我再去冉支书那里问问,看能不能……看村里或者信用社,有没有啥能帮衬一下的政策…
妈妈点点头,没说话,只是把那个钱包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草铺最里面的角落。
那一夜,山洞里格外安静。我躺在草铺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听着身边小九小娴均匀的呼吸声,听着火塘里偶尔“噼啪”的轻响,还有爸爸妈妈那边压抑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,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。
睁开眼睛,能看到从洞口草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,冷冷清清的。我望着那点微光,想着山下那砌了一半的新墙。它们白天还在阳光下闪着希望的光,可现在,在黑夜和缺钱的现实面前,它们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地停留在半空中?
我们的新家梦,刚刚看到点实实在在的影子,难道就要被“钱”这个大山,给硬生生地拦住了吗?爸爸的愁容,妈妈的发呆,像两根刺,扎在我心里。我知道,盖房子的路,遇到了一道又陡又滑、很难爬过去的坎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