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外婆家热热闹闹地过了初三,初四一大早,爸妈就带着我们下山了。回鹰嘴崖的山路上,我还沉浸在昨天看电视的兴奋劲儿里,脑子里全是卓依婷穿着红裙子唱歌的样子,耳朵里好像还回响着那首《恭喜恭喜》。小九和小娴也叽叽喳喳地说着外婆家的好吃的,和表哥表姐们玩的游戏。
可一回到我们那个黑黢黢、冷清清的山洞,看着火塘里快要熄灭的炭火,闻着空气中熟悉的、带着点潮气和柴火味的空气,昨天那种热烘烘、亮堂堂的感觉,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,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。落差大得让人心里发空。
妈妈默默地生火,打扫。爸爸站在洞口,望着山下寨子的方向,半天没说话,眉头皱得紧紧的。我知道,他在想事。想那个他承诺过的、开春就要盖的新房子。
果然,吃过简单的午饭,爸爸放下碗筷,对妈妈说:“秀秀,下午我下山一趟。”
妈妈正在刷碗的手停了一下,抬头看他:“去寨子里?”
“嗯,”爸爸点点头,声音有点沉,“去找妈……还有大哥三哥他们,商量商量盖房子的事。得先把地基定下来。”
我的心提了一下。盖房子是好事,可一想到要去奶奶家,要去面对奶奶、大伯他们,我心里就有点发怵。上次在山路上拿着刀对峙的场景,我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妈妈擦了擦手,担忧地说:“学冬,能行吗?妈那个脾气……还有大哥他们,能痛快答应给地基?”
爸爸深吸一口气,像是给自己打气:“不行也得去试试!总不能一直住这山洞里!开春化冻就得动工,现在不把地方说好,到时候更抓瞎。”他顿了顿,看看我们,“平萍,小九,你们跟我一块去。小娴跟你妈在家。”
我愣了一下,有点不愿意,但又不敢说不。小九倒是挺兴奋,觉得下山好玩。
妈妈叹了口气,没再说什么,只是帮我们整理了一下衣服,叮嘱道:“去了好好说,别跟你奶奶顶嘴……看着点你爸。”
下午,太阳偏西的时候,爸爸带着我和小九下山了。一路上,爸爸都没怎么说话,脚步很快,我和小九得小跑着才能跟上。越靠近寨子,越靠近奶奶家那个熟悉的院门,我的心就跳得越厉害。
奶奶家院子里,比往常要安静些。过年回来的大伯三叔两家,好像都串门去了,只有奶奶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的白金炉边,眯着眼睛打盹,院旁边那两间低矮的、用泥坯垒成的小黑屋,孤零零地立在那里,门窗紧闭,门上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。那就是奶奶当年分家时,分给我们家的两间房。又小又破,常年不见阳光,里面又潮又暗,。去年修路队来的时候,奶奶把它们租给了工人住,收了点租金。
听到脚步声,奶奶睁开眼,看到是我们,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意外,随即又耷拉下眼皮,不咸不淡地问:“学冬?咋来了?不在你那鹰嘴崖享清福?”
爸爸走到炉子边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:“妈,我来……是想跟您,还有大哥三哥他们,商量个事。”
“啥事?”奶奶撩起眼皮,瞥了爸爸一眼。
“开春……我打算把房子盖起来。”爸爸搓了搓手,“就在……就在分给咱家的那两间小屋的地基上,往外扩一扩。想跟您说一声,看看咋弄合适。”
奶奶一听这话,脸色立刻沉了下来,声音也提高了八度:“在那盖?你想得美!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奶奶用拐棍指了指那两间小黑屋,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爸爸脸上:“那屋子我还租给修路队的人呢!人家开年还要回来干活!路还没完全修利索呢!你把地基挖了,我拿啥赔给人家?租金你出啊?”
爸爸耐着性子解释:“妈,路都快修完了,那些工人不一定回来了。就算回来,寨子里空房子也有,可以租别家。我那两间屋,地方太小,不往外扩点,根本没法住人……”
“没法住人?”奶奶冷笑一声,打断爸爸的话,“没法住人你们不也在鹰嘴崖那山洞里住得好好的?我看那山洞挺宽敞嘛!还能养狼养野猪,多自在!盖啥房子?瞎折腾钱!”
这话像针一样扎人。爸爸的脸涨红了,拳头攥了攥,又松开:“妈!那山洞是人住的地方吗?平萍他们都大了,不能老住那儿!让人笑话!”
“笑话?谁笑话?”奶奶梗着脖子,“有本事自己挣大钱去别处买地基盖去!盯着老娘这点破家底干啥?这屋,这地,现在还是我的!我说不能动就不能动!”
“妈!这屋分家的时候就说好是给我们的!”爸爸的声音也忍不住大了起来。
“说好?哪白纸黑字写着了?”奶奶耍起横来,“我说没分就是没分!你们要想盖房子,自己找别处去!寨子外边山脚底下荒地多的是,有本事自己去开!”
“山脚下那是啥地方?又潮又偏,离寨子远,娃儿上学都不方便!”爸爸气得声音发抖。
“那我管不着!”奶奶把手一甩,转过身去,不再看我们,“反正我这地方,你们别想动!要盖房子,自己想办法去!没别的事就走吧,我困了,要睡会儿。”
爸爸僵在原地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我看着爸爸又气又无奈的样子,看着奶奶那蛮不讲理的背影,心里又委屈又愤怒。凭什么?同样是儿子,为什么奶奶对大伯三叔家就那么偏心?为什么对我们家就这么刻薄?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点破屋基地,都要卡着不放?
小九害怕地拉着我的衣角,小声说:“姐……咱回去吧。”
我紧紧咬着嘴唇,没说话。我知道,爸爸心里肯定比我们更难受。他满怀希望地下来商量,却被自己亲妈这样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。
最终,爸爸什么也没再说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的背影,又看了一眼那两间锁着的小黑屋,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说不清的疲惫。他拉起我和小九的手,哑着嗓子说:“走,回家。”
我们转身走出奶奶家的院子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。来时的那点期盼,此刻已经荡然无存,只剩下沉甸甸的失落和一股憋在心里的闷气。
盖房子的路,好像从一开始,就堵上了一块又硬又臭的大石头。我们的新家梦,还能实现吗?回头看看那两间在暮色中更显破败的小黑屋,我心里充满了迷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