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洞里的日子,清静是清静,可也像是跟寨子隔了一层啥东西。我们整天忙着钻山找食、上学念书、照顾小芳,哪有闲工夫去寨子里听那些七嘴八舌。可有些话啊,就像山里的风,你不去找它,它自己就钻缝溜进来了。
这天,小九吭哧吭哧背着一捆柴火回来,脸上神秘兮兮的,像是捡了啥大宝贝。“姐!小娴!你们猜我听见啥了?”他扔下柴火,凑过来压低声音说。
我正在教小娴认几个新学的字,用树枝在地上划拉,头也没抬:“能听见啥?还不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破事儿。”
“是慧萍姑!”小九的声音更低了,还带着点兴奋,“寨子里的人都在传,说那个……那个给咱们学校捐了好多钱的何大善人,他堂弟,叫何大山的,托媒人去慧萍姑家提亲了!”
我手里的树枝“啪嗒”一下掉在地上。慧萍姑?那个只比我大五六岁,以前上学路上总跟我一起走,说话轻声细气,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的慧萍姑?
我这脑子里,像突然拉开了闸门,好多以前的事儿呼呼地往外冒。我记得她爹妈重男轻女,嫌女孩子读书没用,硬是逼着她辍学回家干活,她躲在家里后面的草垛子旁,肩膀一耸一耸地哭,我看着都难受。记得她家老屋租给修路队后,她跟那个嘴巴抹了蜜似的工人好上了,那时候她脸上总带着点羞涩的红晕,眼睛里亮晶晶的,全是盼头。后来她远嫁去了贵阳,我们都以为她过上好日子了,谁承想,她再回来时,是半夜偷跑回来的,脸上青身上一块紫一块,眼神里全是怕,像只受惊的兔子。那个挨千刀的丈夫,喝酒就打人!
更忘不了她发现自己怀了盼盼后,那个男人像鬼一样追到寨子里,先是跪在地上哭爹喊娘地求她回去,见慧萍姑铁了心不理,竟然提着明晃晃的菜刀上门,堵在她家门口叫骂,说不交出人就杀她全家!那天,寨子里闹翻了天,狗叫得厉害,最后还是我跑去喊了村长,报了警,又招呼了几个胆大的叔伯,拿着锄头柴刀,才把那疯子吓唬走。可那人就是个癞皮狗,在派出所关几天放出来,又阴魂不散地来闹。慧萍姑是真的吓破胆了,寨子里哪都觉得不安全,只有我们这偏僻的、以前老山洞,成了她最后能躲的地方。
从她怀上盼盼,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再到后来生娃、坐月子,前前后后差不多一年光景,她大多时候都跟我和小九挤在这那个老山洞里。她爹妈觉得脸上无光,只是偶尔偷偷摸摸送点米面过来,人影都少见。是我帮她洗换下来的衣服,给她熬点有油星的汤,笨手笨脚地照顾她。看着她受苦,我心里也堵得慌。生盼盼那天,她疼得满头大汗,嘴唇都咬破了,她爹妈来了,嫂子给她接生的,可抱着那个红彤彤、皱巴巴的小肉团时,她脸上到底还是有了一点当妈的光彩。那时候的慧萍姑,遭了那么多罪,眼神里还藏着股不肯服输的劲儿。
可现在,盼盼都快满一岁了,她这又要嫁人了?还是嫁给那个何大山?
寨子里的闲话,小九学得零零碎碎。说什么何大山家里条件好,在何家寨算得上条件好的一家,能看上慧萍姑这样带着个“拖油瓶”的二婚女人,是她祖坟冒青烟了。有那嘴碎的,直接说她爹妈就是看中了何家给的厚实彩礼,等于把闺女给卖了。还有些更难听的,说慧萍姑自己也不清不楚,能攀上高枝,背地里不知道咋回事。
我听着,心里头直犯嘀咕。何大山这个人,我在学校好像远远见过一两回,穿戴是挺齐整,长的矮胖矮胖的,甚至有点丑,比慧萍姑大整整十五岁,说话是客客气气的。可不知咋的,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。以慧萍姑以前的性子,她虽然温和,不爱跟人争抢,但心里是有主意的,不然当初也不会顶着压力跟那个工人好。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,从火坑里爬出来,怎么会心甘情愿地、像认命似的,就把自己和盼盼的未来,交到一个并不算知根知底的男人手里?再说,何家条件要真那么好,为啥偏偏要娶一个带着孩子、名声在寨子里也不算太好的女人呢?这里头肯定有啥我们不知道的弯弯绕绕。
“慧萍姑自个儿是咋想的?她乐意吗?”我放下手里的活儿,认真地问小九。
小九挠挠后脑勺:“我没见着慧萍姑本人,就听井边那些婆娘叽叽喳喳。说她现在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,见人也躲着走,不怎么说话。”
我心里一沉。这可不是我印象里的慧萍姑。以前的她,就算心里再苦,眼神也是活的,干净的。现在这样躲躲闪闪、默不作声,是被生活彻底打趴下了,还是……有啥难言的苦衷,逼得她不得不低头?
“姐,你说慧萍姑会点头吗?”小九仰着小脸,担心地问。他也挺惦记慧萍姑,盼盼那小家伙软乎乎的,他很喜欢抱。
我叹口气,摇摇头:“这事儿谁说得准,得看她自个儿了。” 话是这么说,可我这心里就像揣了块石头,放不下。想起她住在我们山洞那些夜晚,有时抱着盼盼,眼泪悄无声息地往下掉,说对不起孩子,让她生下来就没了爹。也记得她望着黑漆漆的山外,喃喃自语,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个安稳的窝。
也许,对她来说,答应何家这门亲事,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?哪怕明知道这稻草不一定结实,但至少看起来,能让她和盼盼暂时离开这个充满指指点点的环境,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?哪怕那个地方,可能又是另一个看不见的牢笼。
寨子里的闲话,就像秋天的落叶,今天吹过来一堆,明天又换了风向。没过多久,就听说何家送的聘礼都过了,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,就等着挑个好日子摆酒请客。
我们呢,还是照样过我们的山洞日子。每天该干啥干啥。只是有时候,我会不自觉地走到洞口,望着山下寨子那片灰蒙蒙的屋顶,想起那个曾经和我一起背着书包、走在山路上有说有笑的姑娘。她就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了。那条路的前头,等着她的,是寨子里人羡慕的“福气”,还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酸甜苦辣?
山风凉飕飕地吹过来,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旧外套,转身回到洞里。小芳正咿咿呀呀地追着花姑娘满洞跑,灰姑娘在一旁懒洋洋地打着盹。看着她们,我心里想,不管慧萍姑咋选,这日子啊,终究是自个儿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。是苦是甜,外人说得再热闹,那也是隔靴搔痒,真正的滋味,只有她自己咽下去才知道。我现在只盼着她这次,真能遇上一个好心肠的人,能对她和盼盼好,让她们娘俩往后能过上几天踏实日子。至于那些飘来飘去的闲言碎语,就随它去吧,就像咱这山洞口的炊烟,看着浓,风一吹,也就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