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驴拉磨,一圈又一圈,吱吱呀呀,慢得熬人,却又快得抓不住。眼瞅着地里的油菜籽,从青绿一点点染上金黄,沉甸甸的穗子把秆子都压弯了腰。风一吹,黄灿灿的一片波浪,看着倒是喜人。
可这喜人背后,是累死人的活儿。
幺舅舅和幺舅妈指望着这季菜籽打油,指望着那几亩麦子交公粮换点钱,从种下去就没咋管过,薅草施肥浇水,全是外婆带着我,一点一点抠哧出来的。二舅舅出去打工,像石头沉进了水塘,一点响动没有,更指望不上。
幺舅妈生了儿子,越发金贵起来。天天把孩子捆在背上,像个老太爷似的在院子里晃荡,指手画脚。嘴里啪啦的,不是骂粥稀了,就是嫌柴火湿了,再不就是吆喝外婆给她背上的“小祖宗”晃一晃,别颠着了。
她那三个亲生的——小长艳、小长英和小红,倒是轻松。每天的任务就是一人背个小背篓,去山脚边捡点不怎么顶用的枯枝烂叶,回来应付差事,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泥巴、掏鸟窝,弄得浑身脏兮兮。
外婆身体刚好利索点,眼见着菜籽一天天黄透,再不收就要炸在地里,急得嘴上起泡。这天一大早,天还没亮透,她就窸窸窣窣地爬起来,蒸了一锅窝窝头。玉米面掺了可怜巴巴的一点白面,蒸出来黄不拉几、硬邦邦的,嚼着拉嗓子,可不吃不行,没力气干活。
“萍萍,长英,长艳,小红,都起来!”外婆哑着嗓子喊,一边把窝窝头用破布包好,塞进背篓里,“今儿个下地割菜籽,活儿紧,晌午就不回来了,带干粮吃。”
幺舅妈在里屋听见了,探出个头,眉头拧着:“都去?地里活啥时候不能干?小红才多大?去了能干啥?净添乱!留家里帮我看孩子!”
外婆叹口气,疲惫地说:“人手不够……菜籽熟了,等不得,一下雨就全糟蹋了。小红去了也能捡捡穗子,多少是个帮手。”
幺舅妈撇撇嘴,没再吭声,扭身回屋了。她才舍不得让自己宝贝儿子下地吃苦。
我们每人揣了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,扛着镰刀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里走。露水很重,打湿了裤腿,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小红人小,走得磕磕绊绊,外婆时不时得回头拉他一把。
到了地头,一眼望过去,黄澄澄的一片,倒是好看。可一想到这都得靠我们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,心里就沉甸甸的。
“都紧把手,趁着日头还没上来,凉快,多干点。”外婆吩咐着,自己先弯下腰,撅起一把菜籽秆,镰刀下去,“唰”地一声,割了下来,放在一边。
我也学着样子,弯下腰,挥起镰刀。那菜籽秆比想象中韧,得使点劲才能割断。不一会儿,手心就被粗糙的镰刀把磨得发红发热。弯着腰,时间一长,腰背就酸疼得厉害。
小长英和小长艳也吭哧吭哧地割着,动作笨拙,但还算认真。小红则被安排在地头,捡那些掉落的、没割干净的小穗子,装进一个小布袋里。
日头慢慢爬上来,毒得很,晒得人头皮发烫,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,蜇得眼睛又涩又疼。后背很快就湿透了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,虱子们大概也觉得热,在湿漉漉的衣裳底下钻来钻去,咬得人格外烦躁。可手上全是灰和草屑,根本没空挠,只能难受地扭动肩膀,或者就着弯腰的姿势,飞快地在膝盖上蹭一下,解解痒。
“唰……唰……”地里只剩下镰刀割断秸秆的单调声音,和我们粗重的喘息声。
割了一大片,就得把割下来的菜籽秆抱到地头空地上摊开晾晒,不然堆在一起容易发霉。抱的时候,那干枯带刺的秸秆碎屑沾得满头满脸都是,扎得脖子胳膊又痒又疼,混着汗水,难受得要命。
忙活到快晌午,日头正当顶,晒得地皮发烫。我们个个汗流浃背,脸上黑一道白一道,全是汗水和灰尘混成的泥道子。腰酸背痛,手心火辣辣地疼,估计已经磨起了水泡。
“歇会儿,吃点东西。”外婆直起腰,捶了捶后背,声音哑得厉害。
我们挪到地头一棵歪脖子树的稀薄阴影下,一屁股坐在地上,也顾不上脏了。拿出硬邦邦的窝窝头,就着水壶里带来的凉水,艰难地往下咽。那窝窝头噎得人直伸脖子,凉水灌下去,激得肚子有点疼。
小红吃了几口就噎住了,咳嗽起来,小脸憋得通红。外婆赶紧给他拍背,把水壶递到他嘴边。
小长艳和小长英也累得够呛,没什么胃口,小口小口地啃着窝窝头,眼神发直。
我看着她们俩,又看看累得直喘气的外婆,心里那点因为幺舅妈而生的闷气,好像被这疲累冲淡了些。至少,她们也在干活,没偷懒。
歇了没多久,外婆就又催促起来:“起来吧,紧把手,后头还有一大片呢。早点割完,早点回家。”
下午的日头更毒,晒得人头晕眼花。手里的镰刀越来越沉,腰也越来越直不起来。汗水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,都顾不上擦。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弯腰、挥刀、抱秆的动作。
小长英割着割着,一不小心,镰刀划到了小腿上,顿时血就冒了出来。她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疼得直跺脚。
外婆赶紧丢下镰刀,踉跄着跑过去,从衣襟上撕下一条破布,给她紧紧包扎上,嘴里念叨着:“小心点……小心点……咋这么不当心……”
包好了,小长英抽抽搭搭地,还得继续干活,只是动作慢了很多。
小红早就累趴了,歪在地头的草稞里睡着了,小脸上也沾满了灰土。
一直干到日头偏西,眼看就要落山了,那一大片黄灿灿的菜籽地,才总算被我们啃了下来。地头上,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菜籽秆。
我们都累瘫了,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,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。身上像是散了架,每一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疼。汗水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在衣服上结出一圈圈白色的盐渍。那无处不在的瘙痒,在这极度的疲惫面前,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“回吧……”外婆挣扎着站起来,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,“明儿个……再来打籽……”
我们互相搀扶着,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。背篓里是那点没吃完的硬窝头和小红捡的零碎菜籽穗,沉甸甸的,压得脊背生疼。
回到家,天已经擦黑了。幺舅妈正抱着哭闹的儿子在院子里晃悠,一看我们这副灰头土脸、累得半死不活的样子,眉头立刻皱了起来。
“咋才回来?想饿死我们娘俩啊?饭呢?水呢?赶紧的!没听见你弟弟哭哑了嗓子?”她连珠炮似的发问,半点没关心我们累不累,饿不饿。
外婆累得话都说不出,只是摆了摆手,示意我去灶房。
我咬着牙,放下背篓,拖着快散架的身子,去生火、烧水、热那早上剩下的稀粥。
小长艳和小长英也懂事地跟进来,一个帮忙烧火,一个帮忙舀水。虽然动作慢吞吞的,但没人喊累。
粥热好了,我们围在灶台边,稀里呼噜地喝着自己热好的粥,连咸菜都没有,但饿极了,也觉得格外香。
幺舅妈抱着孩子,坐在桌边,等着外婆把粥端到她面前,还嫌弃地撇撇嘴:“又是这清汤寡水的玩意儿,喂猫呢?”
没人接她的话。我们都太累了,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。
夜里睡觉,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,到处都疼。可第二天天不亮,又得挣扎着爬起来,继续去地里打菜籽。
打籽更是个磨人的活儿。把晒得焦干的菜籽秆铺在院子的破席子上,用连枷一下一下地捶打。“噼里啪啦”的声音响个不停,黑色的菜籽粒蹦跳着出来,尘土和碎屑飞扬得到处都是,呛得人直咳嗽,眼睛都睁不开。
就这样,连着忙活了六七天,才把地里那点菜籽和麦子全都收回来、打好、晾晒干。
人都累脱了一层皮,手上磨起了厚茧,脸上晒得黝黑。
看着装进袋子里那并不算多的粮食和菜籽,外婆蜡黄的脸上才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笑意。
“总算……收回来了……交完公粮,剩下的……够吃到秋收了……”
幺舅舅蹲在门口,看着那几袋粮食,闷头抽烟,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,反而忧心忡忡。交完公粮,剩下的,也就刚够糊口,想换点钱,难。
幺舅妈倒是惦记着那点菜籽油,嘟囔着:“油得多留点,我儿子正长身体呢……”
日子,就在这累死累活的忙碌和依旧紧巴巴的穷困中,继续往前挪。收完菜籽麦子,紧接着就得抢着种下一季的玉米和水稻,活儿一茬接一茬,根本喘不过气。
身上的虱子,也跟着忙了一季,咬得更欢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