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碗符水叫回了我的魂,却没叫走我骨子里的痒和心里的怕。病是好了,人能下地了,可那片阴森的老林子,我是打死也不敢再往深里去了。捡柴也只敢在边缘地带,稍微往里走几步,就觉得后颈窝发凉,好像那两个穿灰布衣服的小孩儿就在背后盯着我。
村里死了人的消息,是长英从外面跑回来告诉我们的。
“死了!后山陈阿伯家的大小子,阿强哥!没了!”她喘着气,脸上又是害怕又是某种传播消息的兴奋,“说是生急病,好好的一个人,前天还看见他挑粪呢,昨天就躺床上起不来了,哼了一夜,今天早上就没了声气!”
外婆正在缝补衣服,听到这话,手一抖,针尖扎进了指头肚里,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。她愣愣地看着那血珠,忘了吮吸,脸色慢慢沉了下去,低声念叨:“阿强……那孩子才三十八……壮得跟牛犊子似的……怎么说没就没了……”
幺舅妈在院子里喂鸡,撇撇嘴,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进来:“穷鬼命薄呗!还能咋的?死了也好,少受点罪。”她说着,自己却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,伸手在后腰上使劲挠了几下。
幺舅舅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雾一团团升起,笼罩着他沉默而愁苦的脸。村里壮劳力死了,是大事。他磕了磕烟袋锅,哑着嗓子说:“得去帮忙。”
丧事办得简单又仓促。穷人家,买不起棺材,就用几块薄木板钉了个匣子。但村里人能去的都去了,扛木头挖坟坑,凑点米面帮着做顿丧饭。那种时候,再穷再抠搜的人家,也会挤出一点力气和吃食,这是一种不用言说的规矩,也是一种抱团取暖的本能。
外婆和幺舅舅一早就去了。幺舅妈托辞说身子重(其实她才刚显怀没多久),怕冲撞了,没去。我知道,她是嫌晦气,又舍不得出那份力,但肯定惦记着晚上那顿丧饭能不能多吃一口。
外婆是天擦黑了才回来的。她累得够呛,脊背好像比以前更弯了,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麻木。她没像往常那样先来看看我,或者拍拍我的头,只是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,然后就摸黑爬上了她那冰冷的床铺,衣服都没脱,倒头就睡。
我白天帮着干了点零碎活,也累得不行,身上依旧痒得烦人,但困意更重,挨着外婆没多久也睡着了。
睡到半夜,我迷迷糊糊的,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。不是挠痒痒那种,而是那种……含混不清的咕哝声。
是外婆在说话。
声音很低,很哑,断断续续的,像是在跟谁争辩,又像是在哀求。
“……后生……我跟你……无冤无仇……你搞啥子跟着我哦……”
我的睡意瞬间吓飞了一半,屏住呼吸,竖起耳朵听。
外婆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,带着哭腔:“快走!快走嘛!莫要进我家屋头!求你了……”
然后,毫无征兆地,她猛地坐了起来!
黑暗中,我看不清她的脸,只能看到一个僵直的、黑黢黢的影子。
“我不甘心啊!!!”
一声嘶哑的、完全不属于外婆的、带着浓浓怨气的男声猛地炸响在小小的茅草棚里,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,差点叫出来。
“为什么是我?!我还没当爸爸!我还没孝顺父母……我不甘心啊!!!我好恨……”那声音继续嘶吼着,充满了绝望和愤怒,还夹杂着呜呜的哭声。
是阿强哥的声音!虽然我只听过他几次说话,但那种壮年男人特有的粗哑嗓音,我认得!可这声音现在正从我外婆的嘴里发出来!
我吓得魂飞魄散,整个人缩在被窝里,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虱子趁机在我背上大腿上疯狂啃咬,可我连挠一下的勇气都没有。
这边的动静终于吵醒了对面角落的幺舅舅和幺舅妈。
“妈?你搞啥子哦?大半夜的还不睡?”幺舅舅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,嘟囔着坐起来,摸索着点亮了那盏小煤油灯。
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外婆的脸。
只看一眼,我的血就凉了半截。
那根本不是外婆!外婆的脸是慈祥的、疲惫的,即使皱眉也带着温和。可现在这张脸,扭曲着,眼睛瞪得老大,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,没有焦点,里面是一种疯狂的怨毒和不甘。嘴角歪咧着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表情完全是一个陌生男人!
幺舅舅也吓呆了,手里的火柴盒掉在了地上。
幺舅妈也醒了,探出个头,只看了一眼,就“妈呀”一声尖叫,猛地缩回被窝里,用被子死死蒙住头,我能看见那团被子在剧烈地发抖。
“妈……你……你咋了?”幺舅舅的声音也开始发抖,带着恐惧。
外婆(或者说,附在外婆身上的那个东西)猛地转过头,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住幺舅舅,粗哑的男声再次响起,带着命令的口吻:“我饿!我要吃炒豆子!还要吃白米饭!快点给我弄来!”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幺舅舅吓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我是陈阿强!我死得冤!我饿!快给我弄吃的!不然我就不走!”那声音恶狠狠地吼道,外婆的身体也跟着激动地晃动。
幺舅舅脸都白了。他显然也听出了这是阿强的声音。农村人对这种事宁可信其有。他不敢再问,哆嗦着爬起来,嘴唇发白:“好,好……你莫急……莫害我妈……我这就去弄……这就去……”
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灶房。我也吓得不行,但又忍不住从被窝缝里偷偷往外看。
外婆(阿强)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床上,一动不动,只有眼珠子偶尔转一下,里面全是骇人的怨气。屋子里安静得可怕,只有灶房里传来幺舅舅手忙脚乱生火、炒豆子的声音,以及他压抑不住的、粗重的喘息声。
白米饭!我们家平时根本舍不得吃的大米!幺舅舅竟然真的煮了!
过了好久,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幺舅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碟炒得喷香的黄豆进来了。他的手抖得厉害,碗碟磕碰作响。
他怯生生地、远远地把饭菜放在床边的一个小凳子上。
“吃……吃吧……弄好了……”
外婆猛地伸出手,那动作又快又急,根本不像一个老人。她抓起一把炒豆子就塞进嘴里,嚼得嘎嘣直响,然后又用手抓起一大把米饭,胡乱地往嘴里塞,狼吞虎咽,吃得满脸都是饭粒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、满足又急切的声音。
那吃相,完全就是一个饿死鬼投胎的粗鲁男人,哪里还有半点外婆平时小心节俭的样子?
我躲在被子里,看得浑身发冷,牙齿咯咯打战。
很快,一碗饭和一碟豆子就被吃得干干净净。外婆(阿强)舔着手指,意犹未尽的样子。
幺舅舅看着空碗碟,鼓起勇气,颤声问:“吃……吃完了……可以走了吧?求你了……放过我妈……”
外婆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,然后猛地向后一仰,“咚”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泥土地上,一动不动了。
就在这时,一只又大又黑的苍蝇,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,嗡嗡嗡地绕着外婆的身体飞,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幺舅舅盯着那只苍蝇,像是明白了什么,突然壮起胆子,抄起墙角立着的砍柴刀(其实他手抖得根本握不稳),对着空气虚张声势地比划着,声音发狠却带着颤音:“吃也吃了!快走!不然……不然我真给你两刀!让你魂飞魄散!”
那只大苍蝇嗡嗡地又飞了两圈,突然一转方向,嗖地一下从门板的缝隙里钻了出去,消失在黑夜里。
苍蝇刚飞走,躺在地上的外婆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,身子动了动,慢慢睁开了眼睛。
她眼神浑浊而迷茫,看着围过来的幺舅舅,又看看自己躺在地上,脸上露出痛苦和不解的神情:“我……我这是咋了?睡掉下来了?我的头……好痛……”
幺舅舅赶紧把她扶起来,坐到床上,结结巴巴、语无伦次地把刚才发生的恐怖事情说了一遍。
外婆听着,脸色越来越白,手也开始发抖。她摸着还在发痛的后脑勺,看着空空的碗碟,眼里全是后怕和一种深深的恐惧。
“造孽啊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虚弱不堪,“怕是……怕是送葬的时候,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……”
那晚之后,我好长时间都不敢靠近外婆。虽然她知道我是萍萍,会给我做饭,会给我挠痒,可我总觉得她身上还带着那股子阴冷和陌生男人的怨气。
那只从门缝飞走的大苍蝇,也成了我新的噩梦。我总觉得它还会飞回来,说不定哪天,又会钻进谁的身体里。
虱子咬得再凶,痒得再钻心,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。真正的可怕,是那种看不见、摸不着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缠上你的东西。它比贫穷和瘙痒更让人绝望,因为它连你最后一点盼头——觉得熬一熬总能过去的那点念头——都能掐灭。
日子,好像掉进了一个更黑、更深的窟窿里,爬都爬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