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在琉璃罩子里跳了一下，爆出一个灯花。
白玉霜猛地合上账本，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，闷得透不过气。她用手背死死抵住嘴唇，强行把喉咙里翻涌上来的酸水咽了回去。
“呕……”
一声极轻的干呕声还是漏了出来。
她迅速端起案边的凉茶，猛灌了一口，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，勉强压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。
“尚书大人，您没事吧？”
门外的小女官听到动静，低声询问，“要不要传太医？”
“不必。”
白玉霜深吸一口气，平复了一下呼吸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干练，“只是受了点风寒。把这几份关于南洋橡胶园预算的折子送去工部，让他们连夜核算。少一两银子，我都砍他们的头。”
“是。”女官的脚步声远去。
白玉霜瘫坐在太师椅上，手掌下意识地抚摸着依然平坦的小腹。
她的月信已经迟了两个月。
作为过来人（虽然是寡妇但懂医理常识），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
“这个时候……”
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，那是天津卫的方向。明天一早，大黑舰队就要拔锚起航，远征南洋。
那是周辰最看重的一仗，也是大周立国以来风险最大的一次豪赌。
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……
“你在想什么？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。
白玉霜吓了一跳，手里的朱笔掉在桌上，染红了一片宣纸。
周辰并没有穿龙袍，而是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金软甲，腰间挂着那把左轮手枪。他屏退了左右，独自一人走了进来。
“都要走了，还不去睡觉？”
周辰走到案前，捡起那支笔，看了一眼被染红的奏折，“还在算钱？朕的户部尚书，你这是想把朕的国库数穿吗？”
“钱是国家的胆。”
白玉霜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腹部移开，重新拿起一本账册掩饰，“这次出海，光是煤炭就备了十万吨，还有炮弹、淡水、咸肉……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。我不算清楚，你在前线就要饿肚子。”
“饿不着。”
周辰绕过桌案，走到她身后，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。
铁甲冰凉，但他的手掌很热。
“如果饿了，我就去抢洋人的。”
周辰俯下身，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，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她身上没有脂粉味，只有淡淡的墨香和一种说不清的乳香味。
“玉霜，我要走了。”
周辰的声音低沉，“这一去，少则半年，多则一年。京城交给你和王安石，我放心。但你自己……”
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肩膀有些僵硬。
“怎么了？不舒服？”周辰皱眉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。
白玉霜偏头躲过，站起身，背对着周辰整理桌上的文书。
“没事，就是累了。”
她不敢回头，怕自己眼里的水汽被他看见，“陛下是做大事的人，儿女情长这种东西，不适合你。早点回去歇着吧，明天还要祭旗。”
周辰看着她的背影，总觉得今天的白玉霜有些反常。往日里她虽然干练，但在私下里对他总是温柔顺从，绝不会如此冷淡。
“转过来。”
周辰命令道。
白玉霜僵了一下，缓缓转身。
她的脸色有些苍白，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，嘴唇也没有血色。
“你瘦了。”
周辰走上前，手指划过她的脸颊，“是不是户部的事太繁杂？等我回来，让刘三算顶你的位置，你好好歇歇。”
“我不累。”
白玉霜抬起头，直视着周辰的眼睛。她看到那双眸子里燃烧着的火焰——那是对征服的渴望，是对未知世界的野心。
这时候告诉他，只会让他分心。只会让他那把挥向世界的刀，变得迟疑。
“周辰。”
她突然伸出手，抱住了周辰的腰，脸贴在他冰冷的胸甲上。
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活着回来。”
白玉霜的手指抓紧了他背后的披风，“不管南洋有多少金银，不管那些洋人有多少船，你都得全须全尾地回来。大周可以没有南洋，但不能没有你。”
我也不能没有你。
后半句，她咽了回去。
周辰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。他用力回抱住这个一直站在他身后、替他管钱粮、替他守家的女人。
“放心。”
周辰吻了吻她的发顶，“这世上能杀我的人，还没生出来呢。”
“等我回来，咱们就把事办了。”
周辰的声音变得柔和，“朕的后宫里，皇后的位置虽然有人了，但管家婆的位置，永远是你的。”
白玉霜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。
她闭上眼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，渗进周辰的战袍里。
“好。我等你。”
……
寅时三刻。
天津卫港口。
海风呼啸，卷起千层浪。
数百艘战舰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，烟囱里已经开始喷吐黑烟，锅炉的轰鸣声即使在岸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。
周辰站在“定远号”的舷梯前。
身后是送行的文武百官。王安石老泪纵横，带着百官跪地送行。
“陛下！早日凯旋啊！”
周辰没有回头，他大步走上舷梯。
而在人群的最角落里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。
白玉霜掀开车帘的一角，看着那个站在钢铁巨舰上的身影。
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酸梅，塞进嘴里，压住了又一次涌上来的呕吐感。
“孩子，看清楚了。”
她低声对肚子里那个还没成形的小生命说道。
“那就是你爹。他是要去征服大海的男人。”
“呜——！！！”
定远号拉响了汽笛。
这声音雄浑苍凉，穿透了黎明的薄雾，一直传到了京城的深处。
巨大的螺旋桨搅动海水，钢铁巨舰缓缓离岸，向着东方那轮刚刚跳出海平面的红日驶去。
大航海时代，开始了。
而在它的背后，一个女人放下了车帘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关于未来的账册。
“回宫。”
白玉霜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威严。
“传令户部，清点库存。前线需要的每一颗煤，每一发炮弹，都要在三天内发货。”
“他的仗打响了，我们的仗，也开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