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空转换的晕眩感尚未完全褪去,江南特有的、带着水汽与草木清香的暖风便扑面而来。与隋末那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截然不同,此地的气息温润而平和,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与纸卷气。
林煜与禽滑素站稳身形,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旁。时值春日,细雨如酥,沾湿了街两旁粉墙黛瓦的屋檐,也润湿了行人的衣衫。远处楼阁隐约,烟雨朦胧,确是一派典型的南朝水乡景致。
然而,几乎是立刻,两人便同时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。
这并非源于危险或业债的压迫感,而是一种……过于规整的氛围。
街道两旁的房屋,其高低错落、飞檐角度,似乎隐隐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比例,并非自然形成,倒像是经过精心计算。脚下的青石板,每一块的形状、大小、铺设的间隙,都异常均匀,几乎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瑕疵。甚至连路边垂柳的间距,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。
“此地……” 禽滑素微微蹙眉,她的 【机枢】 技能对能量与结构异常敏感,“……似乎处处透着一种‘刻意’。”
林煜默默点头,他的感知更为综合。【星弈】 虽未主动推演,但已本能地开始捕捉环境中那无形的“规则”脉络。【孙武的道痕】 让他嗅到了一丝近乎“阵法”般的严谨布局气息,而新得的 【数理之殇】 (源自祖冲之的传承,虽未完全融合,但已带来对“规律”的天然亲和与警觉)更是让他心中微动。
两人信步走入街市。
市集颇为热闹,贩夫走卒,人来人往。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。但仔细听去,那讨价还价的过程,也透着一股异样。
“此帛长三丈七尺五寸,幅宽二尺一寸,按今日市价,每尺合粟米三升二合,总计当为……” 一个布贩手指飞快地掐算,口中报出的数字精确到令人咋舌。
对面的买主,一个衣着寻常的妇人,竟也毫不含糊地回应:“然昨日降雨,河道不畅,粟米价当上浮半合。且此帛边缘有织机跳线三处,每处当折价……”
两人你来我往,依据似乎公认的某种复杂“公式”计算着价格,最终达成交易,银货两讫,过程高效得近乎冷酷,缺乏寻常市井那种带着人情味的拉扯与调侃。
禽滑素在一个卖竹编器物的摊前停下,拿起一个精巧的提篮。那篮子编得极其工整,每一根竹篾的粗细、间距几乎完全相同,呈现出一种机械般的精准美感。她轻轻摩挲着篮身,感受着那过于完美的结构,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寒意。这不像是一件充满匠人随性手感的器物,更像是一件……按照固定程序生产出来的“产品”。
“姑娘好眼力,” 摊主是个面容刻板的中年人,说话语调平直,“此篮采用标准三经纬编法,容积符合勾股容方之率,盛物最是稳妥,绝无倾覆之虞。”
禽滑素放下篮子,勉强笑了笑:“编得……很规整。”
摊主似乎没听出她话中的异样,反而认真地点点头:“自然,万物皆有其理,合乎理,方能长久。”
离开摊位,禽滑素低声对林煜道:“你听到了吗?‘合乎理’……他们似乎对‘理’,对‘规矩’,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。”
林煜目光扫过街面,看到几个孩童在路边玩耍。他们玩的并非追逐打闹,而是在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标准的方格,进行一种类似棋类的游戏,每一步都似乎要经过深思熟虑,严格遵守规则,脸上看不到孩童应有的烂漫与随性。
“不止是器物和交易,” 林煜声音低沉,“连人的行为,都在被一种无形的‘规矩’约束着。这种感觉……不像是律法,更像是一种……渗透到生活方方面面的‘共识’或者‘领域’之力。”
他尝试运转 【星弈】 ,进行最基础的感知推演。反馈回来的信息流不再是混乱的因果碎片,而是无数清晰、有序、却冰冷无比的线条和节点,构成了一张笼罩整个区域的、庞大的无形之网。这张网,由数学的逻辑、几何的完美构成,排斥着一切“不协”的、混沌的、无法被量化的存在。
“是算学之力。” 林煜得出结论,眼中闪过一丝凝重,“极其高深、已近乎‘道’的算学理念,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片时空的规则。源头……恐怕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。”
两人寻了一处临河的茶肆歇脚,顺便打听消息。茶肆的布置也极其讲究,桌椅摆放的角度、茶具的间距,都暗合某种几何韵律。
点茶时,小二能精准报出不同水温、茶量、冲泡时间对应的口感差异,仿佛在背诵一张巨大的数据表。
趁着小二上茶的间隙,禽滑素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小二哥,听闻此地有位算学大家,名唤祖冲之,不知他现今何在?”
小二一边将茶杯按照严格的角度摆在两人面前,一边答道:“祖公啊,乃是当世算学第一人。他编纂的《大明历》,那可是精准无比,据说连日月星辰的运行都能算得清清楚楚。不过……” 他顿了顿,脸上那刻板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,像是困惑,又像是某种不自觉的敬畏,“祖公近年来愈发深居简出了,就在城西外的别业隐居,等闲不见外客。有人说他是在演算更加精微玄奥的道理,也有人说……”
“也有人说什么?” 林煜追问。
小二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:“也有人说,祖公痴迷算理,已近乎……入魔。他居住的那片地方,有时候会变得很……奇怪。鸟儿飞着飞着会突然撞上无形的墙,河流会莫名其妙地改道成笔直的线……邪门得很。” 他说完,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,连忙闭上嘴,恢复了那副刻板的表情,躬身退下。
林煜与禽滑素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确定。
“看来,就是这里了。” 禽滑素轻声道,“祖冲之。他的‘偏差’,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……抽象,也更加危险。”
林煜望向窗外,细雨依旧,江南景色依旧温婉。但在他的感知中,这片天地已然不同。那烟雨、那楼阁、那行人,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算盘上的珠子,被一只无形的手,按照某种终极的、冰冷的“理”,精确地拨动着。
他们已然踏入了一张由数字和几何构成的无形罗网之中,而织就这张网的蜘蛛,正在城西的别业里,等待着他们的到来。
“休息片刻,” 林煜收回目光,对禽滑素道,“然后,我们去拜会这位,试图以算学规制天地的……‘偏差’英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