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曹氏宗祠那令人心智压抑的领域中艰难脱身,林煜和禽滑素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疲惫。那不仅仅是对抗外部规则的压力,更是持续与内心被悄然植入的猜疑做斗争的心力交瘁。他们迫切需要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,梳理信息,平复心绪。
然而,邺城似乎并无真正的“安全”可言。就在他们藏身于一处废弃民居稍作喘息时,外界的喧嚣打破了寂静。
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由远及近,伴随着官吏高昂的宣喝,响彻街巷:
“丞相有令!布告四方!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,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!……若必廉士而后可用,则齐桓其何以霸世!……唯才是举,吾得而用之!”
是《求贤令》!曹操面向天下颁布的,那篇打破门第、唯才是举的着名诏令!
街面上顿时骚动起来。许多寒门士子、落魄文人闻声涌出,围在张贴告示的墙壁前,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渴望。一些人甚至当场热泪盈眶,高呼“曹公明鉴”、“吾辈出头之日至矣!”
“唯才是举……”林煜站在破旧的窗棂后,看着外面沸腾的人群,眉头却微微蹙起。他的【星弈】技能并未因外界的喧嚣而停止运转,反而更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热烈表象之下,那与“疑冢”领域同源的、冰冷的规则韵律。
“听起来是件好事,不是吗?”禽滑素轻声道,她的【顾影】能感受到那些士子们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期盼,那是对改变命运最质朴的渴望。
“好事?”林煜摇了摇头,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激动的人群,以及更远处一些冷眼旁观、或眼神复杂的世家子弟身上,“你看那告示旁的官吏,他们宣读时,眼神并非鼓舞,而是……审视。他们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,记录那些最激动、最有‘才名’之人。”
禽滑素闻言,凝神望去。果然,那些维持秩序、负责记录的官吏,虽然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,但眼神锐利如鹰隼,仔细地扫视着人群,尤其是在几个高声议论、显露才华的士子身上停留更久。那目光,不像是发现人才的欣喜,更像是在……标记猎物。
“而且,”林煜继续低声道,【星弈】的推演让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,“这‘唯才是举’的背后,逻辑是什么?是因才施用,人尽其能?还是……将所有‘才’都纳入掌控,为我所用,同时消除一切不受控的‘才’可能带来的威胁?”
他的话语让禽滑素心中一凛。她再次运转【顾影】,但这次不再感受表面的喜悦,而是尝试穿透那热烈的氛围,去捕捉颁布这条命令的源头——曹操的意志。
恍惚间,她仿佛又看到了铜雀台上那个吞噬光明的身影。此刻,他手持求贤令,目光俯瞰天下英才,心念如同冰冷的算盘在拨动:
(“天下才俊,尽入吾彀中。善战者置于军前,善谋者置于帐下,善政者置于州郡……然,才高者往往气傲,心大者常生异志。可用之,更需牢牢控之。”)
(“寒门之士,得此机遇,必感念吾恩,易于驱使。然亦需警惕,彼等无世家根基,若生异心,则更为决绝,须以严刑峻法、密切监视加以约束。”)
(“世家子弟,虽有才学,然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此番求贤,亦是迫其表态。顺我者,可保富贵;逆我者,正好借此令,或削其权,或寻由头……除之后快!”)
(“凡才,皆具两面。用之,可成利器;纵之,则为心腹之患。故,忠诚,必须绝对!威胁,必须为零!”)
这冰冷的心念,与“疑冢”领域的规则何其相似!求贤令,就像一张铺开的巨大蛛网,以“机遇”为诱饵,吸引天下“才俊”飞蛾扑火。一旦投入网中,便要接受那无处不在的审视、猜忌与掌控。你的才华被利用,你的思想被监控,你的忠诚被苛求到极致。任何一丝犹豫、一点独立的想法、甚至仅仅是“可能”构成的威胁,都会触发领域(或者说,曹操那基于业债的意志)的排斥与吞噬!
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选拔人才,这是一场对“智力”和“忠诚”的终极筛选与驯化!
就在这时,街面上的骚动出现了微妙的变化。一名衣着朴素但目光炯炯的年轻士子,正在慷慨激昂地评点当今时政,言语间对曹操的某些政策提出了些许质疑和建议。他本意或许是展现自己的见识和直谏的勇气。
然而,他话音刚落,旁边几名原本同样激动的士子,却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。记录官吏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,不动声色地在那士子的名字旁,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记。
那年轻士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,脸上的激昂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不安。
“看到了吗?”林煜声音低沉,“‘唯才是举’之下,不容‘异见’。哪怕是建设性的批评,也可能被视为‘不忠’的苗头,被打上‘潜在威胁’的标签。这求贤令的光辉之下,笼罩的正是‘疑冢’的阴影!”
禽滑素默然。她看着那名士子有些仓惶地挤出了人群,背影消失在街角,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她能看到他怀才不遇的苦闷,也能看到他对机遇的渴望,更能看到他在触及那无形红线时的恐惧与无措。
这求贤令,对某些人而言是登天之梯,对另一些人而言,却可能是催命之符。它加剧了人才的流动与竞争,也极大地强化了曹操对麾下所有人的控制力。更多的“才”被吸纳进来,也就意味着有更多的“信任”需要被考验,更多的“潜在威胁”需要被甄别和清除……
“这求贤令,不仅是政令,更是他业债的延伸和发酵。”林煜最终总结道,语气无比凝重,“它在更广阔的范围内,实践着‘疑冢’的规则——吞噬光明,放大猜忌,最终达成对一切‘才’的绝对掌控。曹操的霸业,正是建立在这不断吞噬、不断猜忌的冰冷基石之上。”
两人离开窗边,重新隐入废弃屋舍的阴影中。外界的喧嚣渐渐远去,但他们心中的沉重却愈发清晰。求贤令的颁布,非但没有带来一丝轻松,反而让他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,曹操的业债【魏武噬魂】,
其影响早已超出了个人心性的范畴,正在以一种系统性的、制度化的方式,深刻地塑造和扭曲着整个势力范围内的生态。他们面对的,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个体,更是一套精密运转的、吞噬信任与光明的黑暗规则体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