颁行《香律·初编》的第七日,京城的天,阴沉得像一块忘了擦拭的旧铁。
大理寺公堂之上,气氛比天气更压抑。
暖炉里的炭火烧得再旺,也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堂下跪着的,是礼部侍郎家的独子,周玉郎。
他一身锦衣,虽跪着,背脊却挺得笔直,脸上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倨傲。
案情简单又恶劣——他被指控以特制熏香迷奸了前来府上拜会的故交之女。
然而,案子审得却举步维艰。
“大人明鉴!”周玉郎高声道,“那不过是普通的合欢香,用以助兴,乃雅士风流,何来迷奸一说?太医署的仵作早已验过,香中无毒,对人体无害,文书在此!”
他身旁的师爷立刻呈上太医署的验讫文书,上面赫然盖着官印。
堂上,两名作为人证的家丁也一口咬定,当晚只闻到寻常香气,绝无异常。
一时间,所有证据都对受害女子极为不利。
她蜷缩在角落,哭得浑身发抖,却百口莫辩。
大理寺卿额上渗出细汗。
周侍郎是前太傅李维安的门生,盘根错节,而太医署又出了“无害”证明,这案子已成烫手山芋。
就在这时,堂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通报:“香主娘娘,到——”
满堂死寂。
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门口,只见沈流苏一袭素色官服,外罩一件玄色大氅,缓步而入。
她未戴任何华贵首饰,唯有腰间一枚紫绶金印,在昏暗的光线下,反射着冷冽的光。
她身后,冯承恩捧着一个沉重的檀木箱,面无表情。
“本官奉旨,观审。”沈流苏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她没有走向为她预备的坐席,而是径直立于堂中。
大理寺卿连忙起身行礼,心中叫苦不迭。
这位新晋的香主,比传闻中更不好惹。
沈流苏目光扫过那张狂的周玉郎,最终落在他呈上的那份太医署文书上。
“无毒,无害?”她轻声重复,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。
她向冯承恩递了个眼色。
冯承恩上前一步,打开木箱,从中取出三盏一模一样的莲花香炉,依次排开。
“取被告所用香丸一枚。”沈流苏下令。
周玉郎的师爷虽心有疑虑,却不敢违抗,只得从证物袋中取出一枚粉色香丸。
沈流苏看也不看,只是吩咐:“第一炉,燃‘清心露’。”
冯承恩取出一枚雪白香丸,投入炉中。
片刻,一股清冽如雪后松林的气息弥漫开来,堂上众人只觉心神一凛,头脑清明不少。
“第二炉,燃‘迷魂引’。”
冯承恩又取出一枚灰褐色香丸,投入第二炉。
一股诡异的甜腻气味迅速盖过了清香,闻之令人头晕目眩,昏昏欲睡。
沈流苏挥袖一扫,一股劲风将烟气拂散。
她解释道:“此为《香律》中标注的禁香,长期闻之,可使人神志不清,任人摆布。”
众人闻言,皆面露骇色。
“第三炉,”沈流苏的目光如刀,直刺周玉郎,“燃他的‘雅士风流’。”
粉色香丸被投入第三盏香炉。
青烟袅袅升起,那香气初闻只是寻常的甜暖花香,可当它与空气中残留的“迷魂引”气息稍一混合,异变陡生!
“啊——!”
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公堂。
方才还信誓旦旦的两名家丁证人,此刻竟抱着头满地打滚,浑身剧烈抽搐,口中涌出白沫,双目圆瞪,眼珠里布满血丝,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。
“鬼!有鬼!别过来!别过来!”他们胡言乱语,手脚乱舞,状若疯魔。
这突如其来的一幕,让满堂之人吓得魂飞魄散。
周玉郎更是面如死灰,瘫软在地。
太医署的仵作惊叫道:“不可能!我验过,这香里没有毒!”
“是啊,它没有寻常意义上的毒。”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如霜,在这片混乱中显得异常镇定,“但它含有一种唤作‘梦余草’的成分,本身无害。可若一个人长期被微量的‘迷魂引’熏染,神志根基早已松动,再闻到这‘梦余草’的香气,便会瞬间诱发心底最深的恐惧,产生幻觉,乃至癫狂。这是一种延迟的、作用于心神的‘毒’。”
她顿了顿,环视四周,一字一句道:“太医署验的是死物,验不出人心里的鬼。这香,本身是不杀人。”
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周玉郎身上,声音里带着审判般的威严:
“是人,借香欺心。”
真相大白。
周玉郎所用的,根本不是什么雅士助兴的合欢香,而是一种专门针对那些被他用“迷魂引”长期控制的家仆和女眷的“钥匙”。
这两个家丁,早已是他豢养的傀儡。
自此,《香律》首案定谳,天下震动。
人们终于明白,沈流苏带来的,不只是一部法典,更是一种全新的,足以洞穿人心的审判方式。
御书房内,烛火通明。
萧玦听完影卫的密报,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叩击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他没有惊讶,反而低声笑了:“她连太医署的验香之法都算计进去了,一步三算,滴水不漏。”
他停下叩击,抬眸道:“传太医院正。”
半个时辰后,须发皆白的太医院正跪在地上,冷汗浸透了官服。
“朕不管你们的药典有多古老,”萧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即刻起,重修《药香录》,凡辨伪院《香律》中未列之方,一律不得列为官用,更不得出具‘无害’文书。若再有今日之事,太医院,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”
打发走魂不守舍的院正,萧玦起身,独自走向窗边。
夜色已深,他却毫无睡意。
那个女子的身影,在她点燃“天火”的那一刻,就已深深刻入他的脑海。
她不是他手中的棋子,她自己,就是一座棋局。
他披上大氅,鬼使神差般地走出了御书房,一路行至百草苑外。
苑墙内,那座熟悉的阁楼灯火未熄。
透过窗棂,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在案前,借着灯光,一丝不苟地校勘着什么。
她身旁,堆满了从大晏各地送来的香料样本,小山一般高。
萧玦在墙外的暗影里站了许久,终究没有踏入那扇门。
他转身,对身后的影卫低声吩咐了几句。
片刻后,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锦盒,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百草苑门口,交予守门的侍女。
沈流苏听到动静,抬起疲惫的眼。
侍女呈上锦盒,她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套温润如玉的西域夜光砚台,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。
砚台旁,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字迹瘦金,锋芒毕露。
“莫熬坏身子——你若倒了,谁替朕烧这把火?”
沈流苏捏着纸条,指尖微微用力,目光闪烁。
良久,她将纸条凑近烛火,看着它化为灰烬,唇角却不由自主地,向上弯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。
与此同时,另一场无声的暗战,正在新建的“辨伪堂”工地悄然上演。
“小姐,您看这个。”
深夜,冯承恩提着风灯,引着沈流苏来到刚挖好的地基旁。
他指着一堆刚运来的地砖石料,神情凝重。
他从里面抽出一块,递了过去:“这些石料,不对劲。我查验过,里面掺了旧料,似乎是……当年焚毁沈府后留下的废墟之物。”
沈流苏接过石块,入手冰凉。
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片,这是沈家秘传的“嗅玉片”,能对千百种毒素产生极其细微的感应。
她将玉片轻轻贴在石块的断面上。
不过三息,原本通透的玉片中心,竟慢慢晕开一圈极淡的、妖异的紫色。
——“蚀骨散”!
十年前构陷沈家,号称无色无味、触之即亡的奇毒!
冯承恩倒吸一口凉气:“果然有残留!小姐,有人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们,或者说……是挑衅!”他压低声音,“工部有同僚劝我,旧案已翻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何必再揭疮疤。”
“疮疤?”沈流苏摩挲着那泛紫的玉片,眼神冷得像冰,“疮疤若不挖出腐肉,只会让整条腿都烂掉。他们不是不想揭,是怕这地基,太干净。”
她并未声张,反而命冯承恩即刻停工三日,对外只宣称要请高僧择吉日,为新堂奠基祈福。
暗地里,她从辨伪院新训的女吏中,挑出最机敏的六人。
她们没有穿官服,而是换上粗布衣衫,扮作采买杂物的婆子,散入京城最大的三家石材坊,不问石料,只查账本。
三日后,六人带回了厚厚一叠誊抄的账目。
经过一夜的交叉比对,一张巨大的黑网浮出水面。
京中七家看似毫无关联的石商,其背后的东家,竟都与前刑部尚书李维安的旧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!
沈流苏将那份写满名字的名单压于袖中,次日一早,入宫面圣。
“臣,请设‘香材稽查司’。”她跪在殿中,言辞恳切,“辨伪院虽立,但毒、药、香之源头若不清,则伪案不绝。臣请设此司,专管宫中及所有官造香料的采买、运送与储存,从源头上防微杜渐。”
御座之上,萧玦放下朱笔,抬眼审视着她,许久,忽然一笑,那笑意意味深长:“香材稽查司?沈流苏,你想查的,怕不只是香料吧?”
沈流苏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寒光:“臣愚钝。臣只想确保,我大晏的每一寸土地,都不再藏着冤魂。”
“好一个‘不再藏着冤魂’。”萧玦拿起笔,在她的奏本上朱批了一个“准”字,随即又添上一行,“特批此司可调工部、户部卷宗协查,遇有阻挠者,可不必经内阁,直奏于朕。”
这道旨意,无异于给了沈流苏一把削铁如泥的尚方宝剑。
当夜,风起。
沈流苏立于百草苑最高处的观星台上。
这座台子,是她入宫后唯一要求添建的东西。
她点燃了一炉香。
此香名为“追影”,是她用七种只在夜间吐露芬芳的植物,配以一种特殊的荧光藓制成。
它的香气极淡,几乎不可闻,但在特定的湿度与风向下,烟尘中所含的荧光孢子,会附着在半个时辰内经过此地之人的衣物或鞋履上,留下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痕迹。
而此刻,沈流苏以特制的琉璃镜片遮眼,那镜片能放大最微弱的光。
她闭目,静立如松,细细感受着风的流向。
忽然,她双眼猛地睁开,望向苑墙东南角的墙根之下。
在那里,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淡蓝色光痕,正从墙角延伸向远处的黑暗,如同鬼魅的足迹。
“找到了……”她低声自语,声音被风吹散,“你们埋下的东西,终究,还是自己踩了出来。”
远处,冯承恩一直注视着台上的动静。
见到沈流苏抬手的一个微小手势,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支特制的信炮,点燃引线。
“咻——”
一朵小小的、银色的火花在夜空中一闪即灭,没有发出半点声音。
风,似乎更大了。
卷起的不再是花草的清香,反而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远方土地的焦躁气息,干燥而呛人。
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,而另一场源于天地的考验,也正在悄然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