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溪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,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,席卷过后,留下了一片需要小心收拾的狼藉,以及风暴中心那份被淬炼得更加坚韧的情感。
退烧后,她又在家休养了两天。顾言琛几乎将办公室搬回了公寓,所有非必要的会议一律改为线上,必须他亲自出席的,也尽可能压缩在半天内完成。他像一个精密运转的仪器,严格规划着时间,只为了能多陪在她身边,确保她按时吃药、进食,以及得到充分的休息。
他的体贴入微近乎一种强制性的温柔,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,却又让病中虚弱的小溪感到无比的心安。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,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视着。
这天下午,阳光正好,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,驱散了连日的阴霾,也带来了几分初夏的暖意。小溪感觉身体好了大半,精神也恢复了不少,不再满足于只是躺在床上看书或看电影。她看着顾言琛书房里那个占据了一整面墙、摆放着各类商业书籍和文件,但角落处略显凌乱的储物柜,忽然生出了想要帮他整理一下的念头。
他总是把她照顾得妥帖,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,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顾言琛正在开一个跨洋视频会议,书房门紧闭。小溪没有打扰他,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。Lucky摇着尾巴跟在她脚边,被她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乖巧地趴在了书房门口的地毯上,充当起临时的哨兵。
储物柜里多是些不常用的物品,旧报表、过往的项目纪念品、一些显然已经过时的电子设备。小溪耐心地分门别类,擦拭灰尘。在一个柜子的最底层,她发现了一个黑色的、质感厚重的移动硬盘,上面落了一层薄灰,看起来许久未曾动过。
她并没有多想,以为是顾言琛备份的什么旧资料,便顺手将它拿出来,准备擦拭干净,和其他电子设备放在一起。她找来干净的软布,仔细擦去灰尘,硬盘侧面一个不太起眼的银色标签引起了她的注意——上面手写着一串数字。
那串数字……非常眼熟。
林小溪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。她仔细辨认,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——这似乎是她的阳历生日,后面还跟着几个她一时看不懂的字母缩写。
一种强烈的、混合着好奇与某种隐秘预感的冲动,驱使着她。她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书房门,里面传来顾言琛流利的英文发言声。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硬盘连接到了书桌上他那台备用的笔记本电脑上。
电脑识别出硬盘,提示需要输入密码。
鬼使神差地,林小溪尝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。
“嘀”的一声轻响,密码框消失,硬盘被成功解锁。
她的呼吸微微一滞。
硬盘里文件夹不多,排列得甚至有些杂乱。但其中一个命名为“memory”的文件夹,体积巨大,格外显眼。
鼠标指针在那个文件夹上停留了片刻,仿佛有千斤重。最终,好奇心战胜了理智,她深吸一口气,双击点开。
瞬间,密密麻麻的图片文件缩略图,如同潮水般涌现在屏幕上。
而当林小溪看清那些图片的内容时,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,僵在了原地,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,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奔涌起来,冲击着她的耳膜,嗡嗡作响。
照片。全都是照片。
而且,照片里的人,全都是她。
是大学时的她。
有一张,是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,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,微微蹙着眉,手里握着的笔无意识地点着下巴。那是她大二下学期,为了准备一个重要的专业考试,连续泡在图书馆时的样子。她甚至不记得当时有人在一旁。
有一张,是在学校三食堂,她正和苏晓晴坐在一起,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。她好像是被晓晴说了什么笑话逗乐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嘴巴微微张着,手里还举着筷子,样子有点傻气,却充满了青春的鲜活。
有一张,是在傍晚的操场上,她穿着简单的运动服,正在跑步,马尾辫在脑后甩动,额头上似乎还有晶亮的汗珠。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,背景是模糊的、同样在锻炼的其他同学。
还有在教学楼走廊里抱着书匆匆走过的她,在校园文化节摆摊时认真介绍产品的她,甚至有一张,是在一个下雨天,她撑着伞,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……
角度各异,光线不同,有些清晰,有些则带着距离感的模糊。但无一例外,主角都是她。这些照片,像一部无声的纪录片,忠实记录了她大学生活的无数个碎片化的瞬间,很多场景、很多表情,甚至连她自己都早已遗忘。
林小溪颤抖着手,点开了照片的属性信息。
日期。日期。日期。
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一串串数字上。
从他们分手后不久,一直持续到他从w市调回A市前夕。横跨了整整三年。
也就是说,在她以为他狠心离去、音讯全无、独自舔舐伤口的那一千多个日夜里,在遥远的w市,他一直……在用这种方式,“参与”着她的生活?
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陨石,狠狠砸进了她原本已经逐渐平静的心湖,掀起了滔天巨浪。那些被时间尘封的委屈、不解、怨恨,在这一刻,被这些无声却无比有力的图像冲击得七零八落。
他不是全然的无情。他不是彻底的抛弃。
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他一直在注视着她。以一种沉默的、不打扰的、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方式。
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,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,模糊了视线。她赶紧用手背擦去,生怕错过任何一张图片,任何一个细节。
她看到有一组照片,似乎是连续几天在图书馆同一个位置拍的,记录了她为了一个课题熬夜奋战,最后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过程。最后一张,是她枕着胳膊,睡得毫无形象,嘴角甚至可能还有一点点可疑的水渍。
她看到有一张,是在她大四毕业典礼那天。她穿着学士服,戴着学士帽,正和同学们兴奋地抛着帽子,脸上是灿烂无比的笑容。而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,恰好是他们分离后,她的第一个毕业季。他没能到场,却用这种方式,“见证”了她的毕业。
还有更多,更多……多到超乎她的想象。
这些照片,像一把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顾言琛内心最隐秘角落的门。让她看到了那个在商场上冷硬果决的男人背后,深藏着的、不为人知的深情与挣扎。
他当年离开,背负着家族的压力和自身的无奈。而在w市独自打拼的岁月,他并非将她彻底遗忘,而是将对她的思念,化作了这数不清的、定格她青春岁月的影像。
难怪……难怪重逢之后,他对她大学几年的事情了如指掌,甚至能精准地说出她某些习惯形成的时间点。她曾以为是苏晓晴告诉他的,现在才明白,原来他一直是那个沉默的“旁观者”。
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滚落。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混合着震撼、心疼、恍然以及……迟来的被珍视的巨大感动。
她完全沉浸在这巨大的冲击里,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。
顾言琛结束了会议,走出来想看看她在做什么。当他看到小溪坐在他的书桌前,对着电脑屏幕,肩膀微微耸动,以及屏幕上那无比熟悉的、让他心头一紧的照片缩略图时,他的脚步瞬间顿住,身体有片刻的僵硬。
他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,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被窥破秘密的瞬间慌乱,有长久隐藏的情感终于曝光的释然,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。
他沉默地走上前,脚步很轻。
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,林小溪才猛地回过神来。她惊慌地想要最小化窗口,或者拔掉硬盘,却因为手忙脚乱而打翻了桌角的一个笔筒。
文具散落一地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
她仓皇地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对上他深邃如海的眼眸。那里面没有责怪,没有质问,只有一片沉静的、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的温柔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紧张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”小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,慌乱地解释,“我只是想帮你整理一下柜子,然后看到了这个硬盘……我……我试了密码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,觉得自己像个闯入他人禁地的小偷,羞愧难当。
顾言琛没有去看散落一地的文具,也没有去看电脑屏幕。他只是缓缓地俯下身,从背后,将她整个人连同椅子一起,轻轻地、却坚定地拥入怀中。
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,隔着薄薄的衣料,传来令人安心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。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,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发顶。
这个拥抱,带着无声的安抚和包容。
林小溪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,慢慢软化在他的怀抱里。她靠着他,感受着他怀抱的力量,眼泪流得更凶了,却不再是惊慌,而是宣泄般的委屈和感动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她哽咽着说,不知道是为擅自查看他的东西道歉,还是为其他。
“为什么要道歉?”顾言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,磁性十足,却又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,“该道歉的人,一直是我。”
他顿了顿,手臂收得更紧了些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他的目光投向屏幕上那张她趴在图书馆睡着的照片,眼神变得悠远而疼痛。
“现在你知道,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剖开过往的艰难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,滚烫而沉重,“我那三年,是怎么过的了。”
没有激烈的控诉,没有华丽的辞藻,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敲击在林小溪的心上。
她终于忍不住,转过身,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,双手紧紧抓住他腰侧的衣服,放声哭了出来。
原来,那分离的三年,痛的从来不止她一个人。
他在遥远的异乡,在每一个她不知道的深夜,或许就是这样,一遍遍看着这些偷来的影像,思念着她,也在为他所谓的“更好的未来”而独自承受着孤独、压力,以及……无尽的悔恨与煎熬。
他用自己的方式,固执地停留在她的生命里,哪怕只是一个影子。
顾言琛任由她哭着,大手一下一下,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,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。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汹涌的情绪,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,告诉她,他在这里,他一直在。
许久,小溪的哭声才渐渐平息,变成了小声的抽噎。
他抽出纸巾,细心又笨拙地帮她擦着满脸的泪痕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“别哭了,”他低声哄着,指腹擦过她红肿的眼皮,“眼睛哭肿了,明天庆功宴就不漂亮了。”
小溪吸了吸鼻子,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,声音还带着哭腔:“你……你哪里来的这些照片?”
顾言琛沉默了一下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但最终还是坦白:“有些是……拜托晓晴偶尔拍的。更多,是请了人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,但意思已经很明显。
小溪愣住了。她没想到,他甚至动用了这样的方式。这偏执得近乎变态的举动,此刻在她看来,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。
“傻瓜……”她看着他,眼泪又涌了上来,“你这个傻瓜……”
为什么要用这么笨的方法?为什么宁愿这样折磨自己,也不肯……不肯早点回来找她?这句话在她嘴边盘旋,却最终没有问出口。她知道,答案关乎他的骄傲,他的无奈,和他那份她如今才真正理解的、深沉却笨拙的爱。
顾言琛看着她为自己流泪的样子,心中那片荒芜了三年的冻土,仿佛终于被这温热的泪水彻底融化,焕发出新的生机。他低下头,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,呼吸交织。
“是啊,我是个傻瓜。”他自嘲地低笑,声音沙哑却带着解脱,“一个自以为是的、差点永远失去你的傻瓜。”
他的唇,近乎虔诚地,轻轻吻去她眼角再次滑落的泪珠。那咸涩的滋味,此刻在他唇间,却化为了失而复得的甘甜。
“溪溪,”他凝视着她的眼睛,目光深邃如同星空,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带着泪痕的脸,“那些都过去了。以后,我不会再错过你生命里的任何瞬间。”
“我要用我的眼睛,我的手,我的余生,光明正大地记录你,守护你。”
他的承诺,没有华丽的辞藻,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动人心魄。
林小溪望着他,在他深沉如海的眼眸里,看到了那个曾经迷茫、痛苦,最终却被深沉爱意包裹着的自己。她伸出手,轻轻抚摸上他带着胡茬的脸颊,感受着那真实的、温热的触感。
硬盘里的那些旧照片,是过去分离的见证,是深情的证据,也是他们之间那道最深伤疤下,始终未曾熄灭的爱火。
如今,这簇火苗,终于冲破了所有障碍,熊熊燃烧起来,照亮了彼此,也温暖了曾经冰冷的岁月。
窗外,夕阳西下,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,一如他们此刻交融的心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