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赖陆公离了淀殿寝阁,外间天色已是青灰将明。他并无暇回味方才奥中那微妙惊心的一幕,因有更迫切的棋局待他执子。移步至外间广廊,早有侧近奉上热巾与浓茶,并一叠新到的书状。
他目光扫过,皆是西国来使的拜帖与礼单。庆长六年正月将尽,九州诸雄的使者,终于如潮水般,姗姗而至,却又争先恐后地涌向这座新定的天下中枢。
列位看官,你道西国诸强何以迟来?非是怠慢,实乃赖陆公去岁平定天下之速,恍若雷霆。去岁腊月,大阪城下尚是杀声震天,铁炮硝烟弥漫不散。九州远在千里波涛之外,纵是岛津、锅岛、黑田这般雄杰,又如何能料想,这纠缠十余年的乱局,竟在岁末被一少年以犁庭扫穴之势一朝讨平?待得确信消息,惊骇之余,整顿贺仪,挑选使者,再渡重洋,抵达这焕然一新的大阪时,年关已过,正月都将尽了。
此番来的,又何止一家一户?领有萨摩、大隅、日向,雄踞南溟的岛津氏;占据肥前要津、以精明隐忍着称的锅岛直茂父子;扼守海贸孔道的日野江有马、平户松浦;据有丰前丰后、父子皆为人杰的黑田长政与细川忠兴……九州强藩,心思各异,其使者汇聚于此,便是一幅微缩的天下棋谱。其中,唯恐落于人后、心意最为恳切者,当属被岛津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向饫肥藩主,伊东佑兵之使。
然则,赖陆公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,停在了两处。
一曰岛津氏。此番来使,非是当主忠恒亲信,竟是其家老——伊集院忠栋。此人本应在前面(庆长四年)的岛津内讧“庄内之乱”中,为其主君忠恒所诛杀。此刻他却“活生生”地出现在了馆驿,其意味不言自明。此非寻常使者,乃是岛津氏内部一道活生生的裂痕,是赖陆可以直视萨摩深处的眼睛,亦是可用的楔子。
二曰肥后。这名下,却站着泾渭分明、乃至仇怨深结的两方:一方是骁勇绝伦、根正苗红的丰臣谱代猛将,加藤清正的使者;另一方,则是身陷信仰与原罪双重绝地、与石田三成羁绊最深的小西行长之家臣。
话分两头,却说木津川口。
正值赖陆于城中阅览九州棋谱之际,摄津木津川外的海面上,晨雾初散。一艘悬挂“隅切四目结”纹的中型关船,正谨慎地调整帆索,向着已然改换新旗的港口驶来。
船头,三人并肩而立,面色俱是沉凝。眼前港口的景象,与去岁记忆中大不相同。羽柴家的“五七桐”与“折敷三文字”旗处处可见,更有无数“丸に剑片喰”纹的旗帜夹杂其间,那是已然成为赖陆公水军支柱的森家标志。港内秩序井然,关船、朱印船、南蛮船分泊有序,巡视的小早穿梭不息,自有一股肃杀整饬之气。
居中之人,年约四旬,面容清癯,目光沉静,正是小西家首席家老,内藤如安(亦称小西如安)。他身着墨色小袖,外罩素色羽织,虽无甲胄,通身却透着久经风波后的疲惫与极致的谨慎。他深知,此番奉主公小西行长之命前来,非为锦上添花,实是火中取栗,为主家存续,搏一线渺茫生机。
其左,乔瓦尼神父一袭黑袍,手按胸前十字架,低声以拉丁语祈祷。他是此行的圣教之锚,维系着与那位可能影响赖陆公的同胞——耶稣会视察员亚历山德罗·瓦利尼亚诺——的脆弱连线。
其右,按刀挺立的魁梧武士,乃是松田秀宣,小西家水军栋梁。他眯着眼,锐利目光扫过港内舰船,最终定在一艘格外庞大的三桅南蛮战舰上。那船通体修长,悬着醒目的白底黑鱼旗,主桅高悬“剑片喰”纹,在初晨阳光下气势逼人。
“是森家的‘黑鱼丸’,”松田低声道,语气带着同行间的掂量,“看这规制气象,已非昔日海上豪商,俨然是镇守一方的水军大将座驾了。”
内藤如安微微颔首,目光掠过那巨舰船舷边正与几名南蛮商人从容交谈的华服男子,缓声道:“闻森弥右卫门公之长子,讳亲宗,早年曾游历诸港,操持商事,与各方颇多交集。此一时,彼一时了。” 他言下之意,当年或许只是森氏一族中经营庶务的子弟,如今倚仗父族水军威势与外甥(赖陆)的滔天权柄,怕已是这濑户内海举足轻重的人物了。
好的,我们接着您提供的正文,从内藤如安与松田秀宣的对话开始,严格遵循“武士视角”和地理逻辑,续写他们登陆后的行动、前往丰国神社的见闻,以及他们对奉纳刀仪式的观察与内心分析。
船缓缓靠上栈桥。内藤如安收回目光,转向松田秀宣,声音压得更低:“松田,我且问你。当年主公(小西行长)经略海运,与能岛、来岛、因岛村上水军众皆有往来。如今能岛一脉,自森公幼子吉胤様过继承嗣后,情势如何?往日那些海上的情面,可还使得上几分力气?”
松田秀宣略一沉吟,答道:“能岛确有些变动,旧人或有更替。但海上的交情,只要不是生死仇敌,总留几分余地。吉胤様虽出身森家,如今统领能岛水军一部,亦是赖陆公麾下大将。以旧日同道身份递个话,问候一句,探探口风,应当不难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若要深谈或有所请托,恐非易事。”
“不必深谈,更不可请托。”内藤如安立刻道,眼神锐利,“此刻绝非时机。你只需设法见到吉胤様,或递上名帖问候,表达我小西家对赖陆公的仰慕,对森家、村上家海上威仪的敬佩即可。关键在于留下印象,让他知道我们来了,且姿态恭顺。切记,只叙旧谊,问安好,其他一字莫提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松田秀宣重重点头。
“神父,”内藤如安又转向乔瓦尼,“瓦利尼亚诺神父处,乃我等破局之关键。务必将主公的虔信、困境与对赖陆公的绝对恭顺,清晰传达。我等在俗世的进退,或许需借圣教之慈光指引。”
乔瓦尼在胸前划了个十字,神色郑重:“必不辱使命。”
分派已定,三人下船。脚踏实地的瞬间,内藤如安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座港口弥漫的、有别于战场的另一种压力——那是井然秩序下无所不在的审视,是快速更迭后尚未完全沉淀的紧绷感。他们穿过忙碌的码头区,步入大阪城下町。
町内景象,又是一新。街道洒扫洁净,商户营业如常,甚至比记忆中更为繁华,南蛮物、唐物店铺鳞次栉比。往来行人面色尚算安定,但眉眼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谨慎,交谈声也下意识压低。随处可见新张贴的、盖有羽柴氏朱印的安民告示,以及巡视的足轻队伍。一切都显示着新政权高效而有力的掌控。
正行间,忽闻前方长街尽头,传来庄重悠远的法螺与太鼓声,由远及近。行人纷纷避让道旁,垂首肃立。内藤如安眼神一凝,立刻示意同伴退至街边屋檐下。
只见一列庄严仪仗缓缓行来。白衣赤袴的神官手持杨桐枝前导,其后是身着胴丸的武士护持着两座巨大的、覆有金袄的唐柜,柜中长物虽不可见,但看其尺寸与抬轿壮汉吃力的步伐,便知必是那传闻中为祭祀太阁与那位“代身”夫人所铸的奉纳巨刀。更令人侧目的是行于第二座唐柜之侧的女子——白衣红绔,外罩金丝千早,容颜清冷,气度高华,赫然是关白之女,九条祢宜绫!
“是了,‘丰国正宗’与‘代身正宗’……”内藤如安心中了然,目光追随着那肃穆行进的队伍,脑海中心念电转。
绝非简单祭祀。 此等规模,动用公家顶级贵女为神官,巡游诸国,已近“国役”。赖陆公这是在以天下之力,行一场盛大无比的“正名”与“定调”之礼。
“丰国正宗”祭太阁,是向天下宣告其“羽柴”嗣子的正统,将自身权力根源牢牢锚定在丰臣大旗下,既安抚旧臣,也断绝其他丰臣余脉的念想。
“代身正宗”…… 目光落在那第二座唐柜上,内藤如安思绪飞转。方才登陆后隐约听闻的、关于赖陆公生母吉良晴那离奇到近乎“妖异”的市井流言(克尽贵人、身世诡谲),他隐约捕捉到了什么。以如此极致隆重乃至悲壮(“代身”)的仪式,祭祀一位“替死”的姨母,其真正用意恐怕绝非表面感念那般简单。这更像是一种强力的净化、覆盖与重塑——用无可挑剔的“忠烈”叙事,去覆盖、去扭转、去重新定义那些可能不利于君主及其生母的暧昧传闻与隐秘历史!将一切不可言说的苦衷、污点或愧疚,都升华为可昭示日月的忠孝节义。
好高明的手段! 内藤如安背脊微凉。这不仅是孝行,更是最高明的政治修辞与人心操弄。赖陆公不解释,不掩盖,而是以绝对的力量,书写一部新的、光辉的“正史”,让天下人只能在此框架内感叹、传颂。这需要何等的自信、魄力与对舆论的掌控力?
内藤如安驻足道旁,目送着那承载“代身正宗”的唐柜在九条祢宜绫的护持下庄严远去,心中波澜却久久难平。方才那一番电光石火般的思忖,让他对那位年仅十五便已执掌天下的新主,生出了更深的敬畏与凛然。这不是一个仅凭血气之勇的武夫,其心术之深、谋虑之远,已臻化境。
而后,他示意乔瓦尼神父与松田秀宣依计分头行事,自己则整了整衣冠,不疾不徐地朝着方才仪仗来时的方向——东山方面行去。沿途所见,市井议论果然渐起,但内容却与他内心那冰冷精密的计算大相径庭。
“……瞧见没?那位就是九条家的贵女!啧啧,这般人物都给请动了,赖陆公的面子真是顶了天了!”
“要我说,还是那位淀殿有福气。听说赖陆公为了她,可是把大阪城最好的殿舍都给了她住,宠得跟什么似的……”
“这你们就不懂了吧?”一个看似走街串巷的货郎挤眉弄眼,压低声音道,“我有个远亲在堺港做买卖,听那边的南蛮人嘀咕,说咱们这位淀殿様,放在唐国,那就是‘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’的杨贵妃!赖陆公便是那唐明皇转世哩!”
“杨贵妃?那是啥?”
“就是古时候唐国皇帝最宠爱的妃子,美得天仙一样,皇帝为了她,连江山都快不要了!”货郎说得唾沫横飞,“你们想啊,赖陆公这般英雄年少,得了淀殿这般天下少见的美人,那还不捧在手心里?我听说啊,连她妹妹,那位江州局夫人,也常出入奥中,姐妹并艳,说不定将来……嘿嘿。” 未尽之言,在几个听者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声中弥散。
内藤如安面无表情地从这群议论者身边走过,心中毫无波澜。市井小民需要传奇,需要香艳的故事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权力与情感纠葛。“杨贵妃”的比喻粗俗而贴切,易于传播,但这绝非真相的核心,甚至可能是有心人放任乃至引导的结果,用以软化、娱乐化那位“大阪殿”所代表的复杂政治符号。他将这些嘈杂的议论摒除耳外,脚步停在了一间挂着“浪花屋”暖帘的茶舍前。此处距离丰国神社已不远,可稍作歇息,再行前往。
茶舍内人声鼎沸,多是在议论方才路过的奉纳刀仪仗。内藤如安寻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,要了一壶粗茶。他刚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长条布包小心倚在墙边,便察觉到几道视线似有若无地扫了过来。那布包里是他准备敬献的礼刀之一,虽以布包裹,但长条形状难免惹眼。
果然,一个獐头鼠目、看似本地闲汉的男子磨蹭着靠近,堆起笑脸试探道:“这位武士老爷,面生得紧,是远道而来?您这包里……也是刀?莫不也是去给太阁殿下献宝的?”
内藤如安抬眸,淡淡地扫了他一眼,那目光并无凶狠,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、处理惯复杂局面的沉静威仪。闲汉被这目光一罩,后面轻佻的言语顿时卡在喉咙里,讪讪地后退了半步。
“此乃敬献之礼,非尔等可妄加揣测。” 内藤如安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稳定,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。
闲汉碰了个软钉子,却见这位武士老爷并未动怒,胆子又大了些,只是语气恭敬了不少:“是 是 是,小人多嘴。只是方才见了那般大的阵仗,抬着两柄吓死人的大太刀过去,说是赖陆公献给太阁殿下和……和什么夫人的。小的们没见识,好奇得紧。老爷您见识广,可知那到底是怎回事?真是赖陆公一片孝心?”
内藤如安本不欲多言,但心念微动。或许,从此人口中,能听到些不同于“杨贵妃”故事的、更接近普通民众理解的说法。他略一沉吟,简略道:“赖陆公仁孝,铸刀奉纳于丰国神社,以慰太阁殿下在天之灵,此乃臣子之本分。”
“哦哦,果然是给太阁的!” 闲汉恍然大悟,随即眼珠一转,压低了声音,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,“不过老爷,小的还听到个说法,不知当讲不当讲……”
“讲。”
“说是……赖陆公铸这刀,尤其是那把大的,其实是太阁殿下给他托了梦!” 闲汉神神秘秘道,“太阁在梦里说:‘我儿,天下初定,需有重器镇之。且汝母……呃,总之,需铸一神物,以安人心,定国运。’ 所以赖陆公才不惜工本,打了那么两把大家伙,说是供奉,其实是……是镇国之宝,也是安家宅的!不然,干嘛非得那么大?寻常打把胁差供着,不也一样表孝心么?”
内藤如安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太阁托梦,镇国安宅…… 这市井传言,虽荒诞不经,却奇妙地从一个极其庸俗的角度,隐约触及了部分边缘“真相”——这场祭祀的政治象征意义与潜在的情感补偿动机。民众将无法理解的政治深意,转化为他们能理解的神谕、家宅不安与解决之道。
赖陆公那复杂深沉的布局,在底层传播中,被简化、扭曲,却也可能更广泛地被人接受。
“梦兆之说,虚无缥缈。赖陆公天纵神武,所思所行,自有深意,非我等可妄测。” 他最终放下茶钱,拿起墙边的布包,起身离席,“做好自己的本分,便是对天下最大的安稳了。”
留下那闲汉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,内藤如安已走出茶舍,朝着丰国神社的山门方向望去。阳光正好,照亮了前往神社的参道,也照亮了他心中愈发清晰的认知:在这座新旧交替的巨城,真相如同被重重烟雾包裹。庙堂之上是精密的谋算与权力的重新定义,市井之间则是光怪陆离的想象与朴素的情感投射。而他,必须穿透这重重迷雾,为小西家找到那条唯一的、凶险的生存夹缝。
远处,丰国神社的朱红鸟居已然在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