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如水,浸透了观星台的每一寸石阶。
李昭独自一人,身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孤峭。
他手中紧握着那卷传闻能窥探天机的《星图残卷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这卷曾被他视为定国安邦之基的秘宝,此刻却成了他必须斩断的枷锁。
观星台顶,风声呼啸,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。
他没有片刻迟疑,将残卷置于青铜香炉之上,引燃了早已备好的檀香。
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绢帛,那上面用朱砂绘制的星轨与符文在火焰中扭曲、挣扎,最后化作一缕缕青烟,融入无垠的夜空。
随着最后一丝星图的痕迹消散在空气中,李昭感觉身体里某种与星辰的神秘联系被彻底斩断了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袭来,紧接着,是一种更加踏实的、掌握自身命运的决绝。
他缓缓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眸中已无半点依赖与迷茫。
“从此之后,我不再靠星辰,只凭人心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铿锵,被夜风送出很远。
不远处的阴影里,苏慕烟一袭宫装,静静地伫立着。
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,心中五味杂陈。
她敬佩丈夫斩断虚妄、直面现实的无上勇气,却也为他这近乎孤注一掷的豪赌而深深忧虑。
一个不再相信天命的君王,将要面对的,是何等波谲云诡的人心战场?
她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。
当李昭的身影消失在观星台下时,苏慕烟没有回宫,而是径直走向了偏殿。
烛火摇曳,一道身影早已等候多时,正是心腹重臣裴仲堪。
“夫人深夜召见,必有要事。”裴仲堪躬身行礼,神色凝重。
“北境战事一触即发,我担心西南的孟知祥会趁虚而入。”苏慕烟的声音清冷而果决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“你即刻动身,秘密联络蜀中旧部。不必策反,只需将‘孟氏名为归顺,实为叛逆,朝廷大军不日即将南下清剿’的风声散布出去。我要他后院起火,军心不宁,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裴仲堪在所有人都盯着北方时,只有皇后想到了这最致命的后方隐患。
他领命道:“臣遵旨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压低了声音,话语中带着一丝恳切与决绝:“只是,此战关乎国运。陛下若败,夫人……当速退,为大周留下一线生机。”
苏慕烟的身体微微一颤,但脸上却未露分毫。
她只是淡淡地道:“有劳裴卿费心了。去吧。”
裴仲堪深深一揖,转身隐入夜色之中。
殿内,只剩下苏慕烟一人,对着跳动的烛火,久久无言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雁门关,一场精心策划的杀戮正在上演。
关外,黄沙漫天。
郭进跨坐马上,犹如一尊铁塔,冷冷地注视着远处扬起的尘土。
他派出的数百名轻骑兵,正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,在辽军阵前反复骚扰、挑衅,而后佯装不敌,向关内溃逃。
辽军副将耶律洪古果然中计,他早已对这群苍蝇般的骚扰者不耐烦,见对方败退,立刻率领万余先锋精锐衔尾追杀,如一股黑色的洪流,涌向雁门关那狭窄的入口。
“这蠢货,上钩了。”郭进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笑意。
当辽军前锋大半冲入预设的伏击圈时,郭进猛地举起手中的令旗,狠狠劈下!
“放!”
一声令下,地动山摇!
埋设在谷道两侧的数十个“地雷”被同时引爆,巨大的轰鸣声中,泥土、碎石与残肢断臂一同被掀上天空。
紧接着,山崖之上,早已准备好的巨石滚木如暴雨般倾泻而下,精准地砸入乱作一团的辽军阵中。
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的惨嚎交织在一起,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。
辽军前锋几乎在顷刻间便被这立体式的打击打残,死伤惨重,后续部队更是被堵在关外,进退维谷。
中军大帐内,耶律察割听到前方的战报,气得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牛角杯。
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,肌肉因愤怒而剧烈抽搐,双目赤红如血。
“郭进!又是郭进!”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“传我将令!全军压上!我要亲手拧下他的脑袋,用他的头骨做酒器!”
而在雁门关的后方,一处相对安稳的校场上,苏婉儿一身戎装,英姿飒爽。
她面前,是五千名经过严格挑选的弓弩手。
他们手中所持,是经过改良的强力神臂弩,射程与穿透力远胜从前。
“辽狗的铁骑,倚仗的是其无匹的冲击力。但在他们冲到我们面前之前,我们必须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!”苏婉儿的声音清脆而响亮,传遍整个校场。
“听我号令!第一排,举弩!”
一千五百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,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弩。
弩弦震响,密集的箭矢如乌云般扑向远处的靶子。
“第一排,蹲下装填!第二排,举弩!放!”
又是一阵箭雨。
“第二排,蹲下装填!第三排,举弩!放!”
三轮齐射,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,形成了一道几乎没有间隙的死亡弹幕。
远处的稻草人靶子上,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,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。
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。
这种全新的“三段连射”战术,让他们看到了战胜辽国精锐骑兵的希望。
他们望着台上那位年轻的女将军,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“神女将军”,很快,这四个字便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。
京城,皇宫深处。夜已三更。
李昭强撑着病体,屏退了所有侍从,独自一人走进了御药房。
连日的殚精竭虑,加上旧疾复发,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体内一丝丝地流逝,胸口不时传来的剧痛,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他不能倒下,至少现在不能。
他在一排排药柜间艰难地寻找着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终于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他发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紫檀木盒。
打开木盒,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枚蜡丸,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笺,上面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——续命散。
纸笺上记载,此药乃前朝方士所炼,以虎狼之药制成,能透支人体精元,强行压制一切病症,换来三日如常人般的精力。
但三日之后,药力反噬,病情将加重十倍,神仙难救。
这是饮鸩止渴的毒药。
李昭颤抖着手,将那三枚蜡丸紧紧攥在手心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。
三日,足够了。
足够他亲临前线,稳定军心,打完这决定国运的一仗。
至于三日之后……他已经不敢再想。
他将药丸贴身藏好,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,拖着沉重的步伐,回到了寝宫。
次日清晨,天色破晓。
出征的号角响彻云霄。
李昭身披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袍,外罩一副金光闪闪的明光铠,一步步登上巍峨的城楼。
一夜之间,他仿佛脱胎换骨,昨夜的病态与虚弱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。
他目光如电,扫过城下整装待发的十万大军。
北方,滚滚尘烟已经隐约可见,那是战争的气息。
李昭缓缓拔出腰间的天子剑,剑锋直指苍穹,声音借着内力传遍了整个广场,也传向了整个天下。
“将士们!此战,胜则中原归一,光复燕云,再造汉唐盛世!”
“败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,“则天下无主,江山喋血!”
“出征!”
“万岁!万岁!万岁!”
十万将士热血沸腾,高举兵器,声震寰宇。
然而,就在这气势达到顶峰的一刻,一名背插令旗的探子疯了般地冲上城楼,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疲惫而嘶哑变形:
“报——!启禀陛下!十万火急!辽军主帅耶律察割亲率八万铁骑,绕过前哨,已……已兵临雁门关下!”
话音未落,满城沸腾的欢呼声戛然而止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遥远的北方。
八万铁骑,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峦,正向着那道孤悬于天地间的雄关,发起了最致命的冲击。
而此刻,扼守着这道国门的,只有郭进和他麾下那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孤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