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漏声残,天光未明,清晨的寒气如无形的利刃,刺透了皇城厚重的宫墙。
太极殿内,百官分列,鸦雀无声,气氛却比殿外的寒冬还要凝重几分。
往日高悬的龙椅空着,取而代之的是龙椅侧後方一道明黄色的珠帘,帘後端坐着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。
苏慕烟身着皇后翟衣,头戴九龙四凤冠,珠帘的晃动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让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。
这是她第一次垂帘听政,殿中数百道目光,或质疑,或轻蔑,或观望,如芒在背。
终於,御史大夫王敬安手持笏板,踏前一步,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:“皇后娘娘,国不可一日无君,陛下龙体违和,臣等心急如焚。然牝鸡司晨,终非吉兆,恳请娘娘退居後宫,静待陛下康复,由宗室亲王与内阁共理朝政,方合祖宗法度!”
此言一出,立刻有数名言官附和,殿内顿时响起一片“恳请娘娘三思”的嗡鸣。
这不仅是对她一个女人的挑战,更是对她权力合法性的根本动摇。
珠帘後的苏慕烟,指尖轻轻划过身前的紫檀木案,冰冷的触感让她愈发冷静。
她没有立刻发作,而是任由这股反对的声浪发酵,直到殿内的声音渐渐稀落,衆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那道珠帘之上。
“王大人所言,本宫听明白了。”她的声音清冷如玉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,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,“但你们似乎忘了一件事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骤然转厉:“陛下病重之前,亲下手诏,将监国之权授予本宫。这手诏,内阁诸位辅臣皆已过目,宗正寺亦已存档。尔等是质疑本宫,还是质疑陛下的决断?”
她缓缓从案上拿起一方盖着玉玺的明黄卷轴,由身旁的宦官高高举起,展示给衆人看。
那刺目的“奉天承运皇帝”字样和鲜红的印玺,如同一座大山,压在所有人的心头。
“陛下已授权予我,尔等只需奉诏行事。”苏慕烟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带着一股凛然的威仪,“谁若不服,便是抗旨。王大人,你说,抗旨不遵,该当何罪?”
王敬安老脸涨得通红,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身後的官员们也纷纷低下头,不敢再与珠帘後的目光对视。
他们可以质疑一个女人,却绝不敢公然违抗皇帝的圣旨。
大殿再次陷入死寂,这一次,是慑服的寂静。
见火候已到,苏慕烟话锋一转,语气稍缓:“国事艰难,西川孟知祥反叛,北境契丹虎视眈眈,陛下忧心如焚,这才病倒。本宫临危受命,只求能为陛下分忧,为大周守住这片江山。诸位皆是国之栋梁,当与本宫同心同德,共渡难关,而非在此内耗,让亲者痛,仇者快。”
一番软硬兼施的话,说得衆臣心中五味杂陈。
就在此时,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。
“臣,苏婉儿,请缨西征!”
衆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身戎装的苏婉儿排衆而出,她摘下头盔,露出英气勃勃的面容,单膝跪地,声如洪钟:“孟知祥占据成都,僭越称帝,实乃国之巨寇。然西川道阻且长,叛军据险而守,久拖不决。臣愿率虎卫军三万,出子午谷,直捣其腹心!若朝廷迟疑,叛贼必将坐大、根基稳固,届时再想剿灭,恐需数倍之兵力,靡费更多国帑!”
苏慕烟看着跪在殿中的妹妹,心中一紧。
苏婉儿是她最信任的刀,也是她最大的软肋。
让她去西川,无异於将家族的未来押上了一场豪赌。
她沉吟片刻,目光扫过阶下诸臣。
武将们大多面露赞同之色,而文臣则多有犹豫。
“西川地势险要,孟知祥经营多年,婉儿,你有几成把握?”苏慕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置之死地而後生,此战有进无退,唯死战而已!臣没有把握,只有决心!”苏婉儿抬起头,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战意,“请娘娘恩准!”
苏慕烟沉默了。
整个朝堂都在等待她的决定。
这不仅是批准一场战役,更是她作为监国者下达的第一道重大军令,将直接影响朝野对她执政能力的判断。
良久,她终於开口,声音决绝:“准。命你为西路讨逆大元帅,即刻点兵出征。户部、兵部全力配合,不得有误!”
“臣,领旨!”苏婉儿重重叩首,眼中的火焰愈发炽烈。
朝会散後,帝国的战争机器迅速运转起来。
千里之外的凤翔府,峡谷如巨兽张开的大口,寒风呼啸。
裴仲堪身披重甲,隐蔽在山石之後,目光锐利如鹰。
他身後,数千名精锐士卒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道路两侧的山林中,刀枪出鞘,弓箭上弦,只待一声令下。
他奉了苏慕烟的密令,早已在此等候多时。
他的任务不是攻城,而是截断从中原运往成都的粮草和兵器,这条路,是孟知祥的生命线。
而在更北方的幽州,朔风卷着雪沫,吹打在城头的“郭”字大旗上。
郭进正亲自监督士卒加固城防,搬运滚木礌石。
城外,数万大军正在冰天雪地中操练,杀声震天。
耶律察割统一契丹各部的消息早已传来,这位草原雄主如同蛰伏的猛虎,随时可能撕开大周的北境防线。
郭进不敢有丝毫懈怠,他派出的数十名密探已如水滴入海,深入草原,刺探契丹人的一举一动,为即将到来的血战争取宝贵的先机。
整个大周,彷佛一张被拉满的弓,绷紧的弓弦发出颤栗的嗡鸣。
而这张弓的中心,皇城深宫,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。
夜已深沉,苏慕烟褪去繁复的朝服,换上一身素雅的宫装,避开所有耳目,独自来到御药房。
白日里朝堂的风波,边境的军情,都比不上她此刻心头的忧虑——皇帝李昭的病情。
御药房内,药气氤氲。
她遣退了值夜的太医和药童,亲自拿起那张每日呈送的药方,逐字逐句地审视。
太医们都说陛下是忧劳成疾,心火过旺,开的方子也都是些清心降火、安神补气的温和之药。
可李昭的病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日渐沉重,时常陷入昏睡。
苏慕烟的指尖在一味名为“玄参”的药材上停住了。
她出身将门,虽不精通医理,却也随军医学过一些药性常识。
她记得,玄参性寒,确有滋阴降火之效,但若与另一味药材“藜芦”同用,则会产生剧毒。
而李昭日常饮用的安神汤里,恰恰就有藜芦。
两者分开来看,都是对症的良药,可一旦在体内相遇……
一滴冷汗,从苏慕烟的额角滑落。
好深沉的算计,好歹毒的心思!
这根本不是用错药,而是蓄意的谋杀,杀人於无形。
她的眼中迸射出彻骨的寒意,立刻将药方投入火盆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她转身走到药柜前,凭着记忆,亲自拣选药材,重新调配了一剂固本培元、驱寒扶阳的方子。
“来人!”她厉声喝道。
门外候着的贴身宫女立刻进来。
“用这方子,立刻煎药。用小火慢熬,本宫要亲自看着。”苏慕烟的声音不容置疑,她指着自己刚刚配好的药包,“从现在起,陛下的所有汤药,都必须由本宫过目,经本宫之手,方可入口。”
炭火在药炉下静静燃烧,瓦罐里的药汁咕嘟作响,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苏慕烟的脸。
她凝视着那跳动的火光,心中却是一片冰冷。
朝堂、边关、後宫,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铺开,试图将她和整个大周都拖入深渊。
她稳住了朝堂,派出了援军,截断了敌人的粮道,防备着北方的恶狼,甚至识破了针对皇帝的阴谋。
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,只要李昭能醒来,只要西征军能得胜,这场危机就能安然度过。
就在这时,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,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色惨白如纸,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:“娘娘……不好了!八百里加急……西川急报!”
苏慕烟心中咯噔一下,猛地站起。
那小太监颤抖着双手,呈上一份火漆封口的信筒。
苏慕烟一把扯过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她撕开封口,抽出信纸,目光迅速扫过。
短短几行字,却彷佛千钧重锤,狠狠砸在她的心上。
——吐蕃大军十万,已越过剑门天险,兵锋直指成都!
孟知祥叛军与吐蕃合流,我西征大军,後路已断!
怎麽可能?
吐蕃人怎麽会在这个时候出兵?
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?
剑门关,那不是天堑吗?
一瞬间,苏慕烟感觉天旋地转。
她刚刚布下的棋局,在这一刻被一股来自意料之外的蛮横力量,冲得支离破碎。
这不是围三缺一,这是四面楚歌。
她扶着桌案,勉强稳住身形,目光穿过窗棂,望向夜空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人力有时而穷,权谋智计在这种绝对的、碾压式的困局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绝望之中,一个被她刻意遗忘的念头,如同鬼魅般从心底浮起。
那是李昭在昏迷前,一次神志不清的呓语中,紧紧抓着她的手,反复呢喃的话。
他当时说的,是关於星辰,关於祭祀,关於一种……超越凡俗的力量。
当时她只当是病中的胡话,可在此刻,这天地皆敌的死局面前,那荒诞不经的念头,竟成了黑暗中唯一一丝诡异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