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更梆子刚敲过,寿春宫偏殿的烛火还亮着。
苏慕烟站在妆台前,镜中映出她鬓角新添的白发——自李昭亲征辽军以来,她总在深夜替他整理军报,这缕白丝便是在某个看漏了粮草调度的凌晨冒出来的。
门帘被风掀起一角,苏婉儿的身影裹着寒气撞进来。
她穿着玄色窄袖甲,腰间悬着李昭亲赐的雁翎刀,发尾还沾着夜露,却在门槛前突然顿住,像小时候闯了祸怕被母亲责备的模样。
阿娘。她轻声唤,声音里裹着细沙般的哽咽。
苏慕烟转身,看见女儿眼尾泛红,甲胄下的手指绞着衣角——那是她十二岁在教坊司被掌事嬷嬷打手心时才会有的小动作。
她伸手抚过婉儿脸上未干的汗,触到甲片边缘的毛刺,刺得指腹生疼:不是说卯时才出发?
睡不着。婉儿低头,盯着母亲绣着并蒂莲的裙角,想再看看阿娘。
苏慕烟突然用力将她拽进怀里。
婉儿的甲胄硌得她肋骨生疼,却比什么都踏实——上回这样抱她,还是三年前婉儿第一次领三百女兵守城,回来时铠甲裂了半幅,怀里还护着个吓哭的小乞儿。
疼吗?婉儿闷声问。
苏慕烟抹掉眼角的泪,手指抚过女儿后颈的旧疤,那是她五岁时被人贩子拿烙铁烫的,但阿娘更怕你像李将军那样......
话没说完就被婉儿捂住嘴。
少女的掌心有常年握弓磨出的茧,粗糙却滚烫:阿娘莫说这不吉利的话。
女儿记得你教的,打仗不是送死,是......
是建功。苏慕烟接得极快,像当年在节度使府教她背《孙子兵法》时那样,你要让天下人知道,女子执剑,一样能护山河。
婉儿后退半步,郑重行了个军礼。
甲片相撞的脆响里,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:女儿定不负母亲教诲。
晨雾未散时,三百轻骑已隐入官道旁的竹林。
苏婉儿勒住青骓马,望着江面上浮动的淡青色雾霭——这是她第三次夜探嘉陵江水势。
前世李昭说过,孟知祥的成都粮仓就建在江湾处,守粮的是他最信任的外甥,那人爱喝酒,每到子时必定醉倒在帐里。
解船!她压低声音,亲兵立刻将绑在竹筏下的牛皮囊割开。
冰凉的江水漫过脚面,她打了个寒颤,却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哗啦啦水声——三百女兵都脱了鞋袜,将马缰系在腰间,牵着马蹚进齐腰深的江里。
对岸的火把突然明了些。
苏婉儿数到第七堆篝火时,听见熟悉的鼾声从粮仓方向传来。
她摸出腰间的火折子,在掌心敲了三下——这是和斥候约好的信号。
片刻后,粮仓后墙传来一声,那是负责剪铁丝网的女兵得手了。
放火!
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时,守粮的辽兵还在揉眼睛。
等他们看清粮仓顶腾起的赤焰,十万石粮草已被火舌舔去了半角。
婉儿勒住受惊的青骓,看着那些抱着粮袋乱跑的士兵被火光照得像热锅上的蚂蚁——前世她读《五代史》,只记得孟知祥因粮荒败于李昭,却不知这把火该由她来点。
报——
李昭刚批完最后一份军报,帐外传来亲兵的高喝。
他抬头,看见裴仲堪掀帘而入,素色儒生长衫上沾着泥点,显然是从西南急驰而来。
陛下,西南有变。裴仲堪单膝跪地,从怀里掏出卷着焦痕的军报,孟知祥调了五千铁鹞子驰援成都,苏将军虽焚了粮仓,但若让这五千骑兵突破防线......
李昭的手指在案上叩出急鼓般的节奏。
他想起昨夜李恪倒下时染血的笑,想起斥候临死前说的蜀中异人,又想起苏婉儿出发前苏慕烟泛红的眼尾——这个局,他原想先灭辽再平蜀,可裴仲堪说得对,两线作战,最怕腹背受敌。
先生之意?
暂缓北伐。裴仲堪抬头,目光如刀,先以西南为饵,引孟知祥主力出成都,待苏将军彻底断其粮道,再合兵围歼。
届时辽军远在千里,鞭长莫及。
帐外的风突然大了,吹得烛火左右摇晃。
李昭望着案头的舆图,指尖从划到,又缓缓收回到嘉陵江——前世他研究五代战局,总惋惜李存勖因两线作战功败垂成,如今轮到他,如何能重蹈覆辙?
他抓起朱笔在舆图上圈了个圈,传朕口谕:所有北伐军原地整备,粮草优先调往西南。
裴仲堪叩首时,额头几乎触到地面:陛下明断。
嘉陵江畔的山坳里,苏婉儿正盯着脚下的马蹄印。
孟知祥的铁鹞子果然走了这条近道——她早让女兵在石缝里插了松枝,此刻松针上的晨露还未干,说明敌军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。
弩手埋伏两侧,刀盾手跟我压后。她解下外袍系在腰间,露出里面绣着凤凰的战衣,等马蹄声到第三声,听我梆子响就射马腿。
山风突然转了方向,送来隐隐的铁蹄声。
婉儿摸出腰间的梆子,指节捏得发白——这是她第一次指挥骑兵伏击战,前世李昭说过,铁鹞子的马都披着重甲,但马腿是软肋,只要射断三条腿,整队骑兵就会乱作一团。
一、二、三——
梆子声混着山雀惊飞的啼叫炸响。
三百张弩同时绷直,箭雨像乌云般压向马群。
第一支箭扎进马腿时,为首的辽将还在大笑,直到他的坐骑突然前扑,将他甩进路边的荆棘丛。
婉儿抽出雁翎刀,青骓马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。
她看见敌军的黑旗倒了,看见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碎成金斑,看见那个曾经在史书中只写二字的辽将,此刻正捂着腿在地上打滚——原来历史里轻飘飘的,是三千女兵的血,是十万石粮草的灰,是她握刀握到起泡的手。
寿春宫的望楼前,李昭扶着汉白玉栏杆,望着西南方向的火光。
苏慕烟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,手里端着盏温热的参茶:婉儿的信到了,说铁鹞子折了七成。
李昭接过茶盏,指尖触到苏慕烟掌心的薄茧——那是她当年在教坊司抄经时磨出来的,西南一平,朕就能腾出手对付耶律德光了。
话音未落,天边突然划过一道赤红色流星,尾焰拖得老长,直坠东北方的辽军大营。
李昭的茶盏掉在地上,碎瓷片溅到苏慕烟脚边。
这是何兆?他望着渐暗的流星,喉结动了动。
前世的记忆突然翻涌——他研究过五代所有星象记录,却不记得乾宁七年有过这样的流星。
苏慕烟握住他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茧子传过来:不管何兆,陛下不是说过?她仰起脸,眼睛里映着星光,这天下的命数,该由我们自己写。
李昭望着她,突然笑了。
他想起初见时她缩在流民堆里啃树皮,想起她冒死潜入杨行密军营送的情报,想起她在他最绝望时说我信你——或许这颗流星,正是他们改写历史的开始。
明日。他轻声说,朕要登坛祭天。
夜风卷起他的龙袍,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