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自今日起,齐王殿下亦在司东寺任职,暂领海事署署丞之职,与诸位同僚共事。”
这话一出,院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旗杆的细微声响。
陈海、孙久等来自民间的署丞,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。
他们先是惊愕。
齐王?那个坊间流传纵马伤人、骄横跋扈的王爷?
然后,那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力压抑的、近乎解气的神情。
哦,原来就是这位爷,如今也被撤了官职,塞到这儿来当个小署丞了?还是侯爷的下属?
几个心思浅的,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往下撇了撇。
虽立刻低下头,但那瞬间流露出的鄙夷与“你也有今天”的意味,却清晰可辨。
卢骏、郑文等官员子弟,则要克制得多,只是眼神里的讶异和谨慎更加浓厚,连忙行礼道:“参见齐王殿下。”
李元吉何等敏感之人,那几道来自平民署丞方向的、短暂却刺人的目光,他瞬间就捕捉到了。
他何曾受过这等眼神?若是往日,早该厉声呵斥,甚至令侍卫上前掌嘴了。
一股邪火猛地蹿上心头,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,指节发白。
然而,就在他要发作的前一刹那,杨氏昨夜的话语和父皇冰冷的目光闪过脑海。
他硬生生将那股怒气压了下去,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,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。
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这里不是他的齐王府,不是他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。
大哥二哥来时,这些人必定是诚惶诚恐、满心敬畏地迎接吧?不会有这般隐藏着轻视的目光。
这巨大的落差感,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口。
让他心头那点因杨氏劝慰而勉强压下的屈辱和怒火,又混入了另一种难言的酸涩与不是滋味。
张勤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,心中亦是警铃微动。
他怕李元吉当场发作,连忙上前半步,侧身引路,声音平和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。
“殿下,海事署的公务房在那边,下官先引您过去看看,熟悉一下环境。”
“诸位同僚也请各归其位,继续手头的事情吧。”
李元吉从鼻腔里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他不再看那些署丞,挺直了背脊,跟着张勤朝侧厢房走去,脚步迈得很大。
袍角带起一阵风,仿佛要将方才那片刻的难堪甩在身后。
侧厢房里陈设简单,几张木案,几架空荡荡的书格,倒是屋子中央摆放的那台地球仪格外醒目。
乌木底座,黄铜支架,那绘制着山川海洋的球体静静悬着。
李元吉一进门,目光就被吸引了过去。
他走到近前,伸手轻轻拨了一下,球体缓缓转动,陌生的陆块与蓝色的海洋交替滑过眼前。
“这东西~”李元吉盯着那精细的图绘,语气里带着新奇。
“本王早听人说太史局新制了一台了不得的浑天仪,能窥寰宇之妙,莫非就是此物?”
“殿下好眼力。”张勤走到他身侧,也看着转动的地球仪。
“此物名唤‘地球仪’,依四海八荒之大略绘制而成。”
他伸手,指尖轻轻点在那片熟悉的疆域,“您看,此处便是我大唐。”
李元吉凑近些,看着那被特意用朱砂勾勒出的轮廓,眉毛一挑:“就这么大一片?”
“疆域已算辽阔。”张勤的手指向西滑动,划过葱岭,指向更远的、标注着不同名称的陆块。
“但世界之大,远超想象。您看这西域以西,还有诸多邦国,城郭相连,风俗各异。”
“听闻其地女子,金发碧眼,肤白如雪,舞姿曼妙,别有一番风情。”
李元吉“哦?”了一声,目光跟着张勤的手指游移,显然被勾起了兴趣。
张勤话锋一转,手指向东,划过一片蔚蓝,最终落在那个暗红色的岛屿群上:“再看这边,东渡重洋,便是倭国。”
李元吉的视线随之移到那几片小岛上,撇了撇嘴:“弹丸之地。”
“地方是不大。”张勤语气平淡,“其国男子,多矮小猥琐,器量狭隘。不过...”
他顿了顿,像是随口一提,“其国女子,倒也温顺,装扮举止,与我中原女子迥异,或可称...另有一番异域风味。”
李元吉闻言,嗤笑一声,没接这话茬,但眼神在那倭国位置上多停留了一瞬。
张勤不再多言,走到旁边一张较大的木案前,案上已铺开了一幅绢质舆图,正是倭国四岛的详细地图。
他招呼道:“殿下请看此图。”
李元吉踱步过去,低头看去。
图上山川城郭、海岸港口标注清晰,而在本州岛西部和几处岛屿上,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了数个地点,旁边用小字标注着“石见”、“但马”、“佐渡”等字样。
“这些是?”李元吉指着那些朱圈。
“矿脉。”张勤的声音压低了些,却字字清晰,“据多方探查,这些地方,极可能蕴藏丰富的银矿,甚至伴生金铜。”
“尤其是这石见一带,”他的指尖重重点在那个朱圈上,“矿脉埋藏极浅,几近露天,开采容易。”
李元吉的眼睛盯着那些朱圈,瞳孔微微收缩。
他是亲王,对银钱之物并不陌生,更清楚一座易开采的大银矿意味着什么。
那是堆成山的银锭,是源源不断的财富,是能养多少兵马、置多少产业的根基。
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和热切,浮现在他脸上。
但他到底不是全然无脑,那热切很快被疑惑取代:“你说有矿就有矿?倭人自己难道不知?怎会留待他人?”
张勤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,神色不变,从容道:“殿下可知一句古谚?‘山上有葱,其下有银;山上有薤,其下有金’。”
李元吉皱眉回想,似乎有点印象。
张勤指着图上石见的位置:“据往来倭国的商贾及我遣人探查回报,这几处山上,恰巧生有一种类似野葱的植物,长得极为茂盛,郁郁葱葱。”
“此非巧合,正是地底银脉精气上涌所致。倭人或不识此古训,或虽知其地有异,却困于开掘冶炼之术粗陋,难以大量获取。”
他看向李元吉,眼神坦荡,“此乃天地所藏,待有识有能者取之。”
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,既有古训支撑,又有所谓“实地探查”的佐证,还顺便踩了一脚倭人的技术。
李元吉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炽热的光芒。
有美人兮,有银矿兮,这司东寺,似乎不像他刚进来时感觉的那般憋屈了。
他猛地抬头,看向张勤,先前那强装的熟络和恭敬褪去不少,露出几分本真的急切与决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