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小酒肆内,灯火昏黄。
庄子独坐角落,面前一碟花生米已去大半,酒壶也空了一半。见白辰推门而入,他并未起身,只是抬眼笑了笑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:“来了?坐。”
白辰也不客气,撩起青衫下摆,安然落座。酒肆老板识趣地送上一壶新温的酒,两个陶碗,便退到柜台后,不再打扰。
“先生知我要来?”白辰斟酒,问道。
庄子拈起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,嚼得津津有味:“不知你要来,但知有人会来。既然有人来,是谁又有何分别?”
这话透着玄机,白辰却听懂了——庄子在此,并非专等他,而是在等“有缘人”。而他,恰是其中之一。
两人对饮一碗。酒是寻常的村酿,却别有一番醇厚。
“白日听闻,先生在稷下论道三日,震动临淄。”庄子放下酒碗,目光清澈如孩童,“‘境造人说’,有趣。比孟荀那两位钻牛角尖的,高明不少。”
白辰微笑:“不过是些浅见,让前辈见笑了。”
“浅见?”庄子摇头,“能跳出善恶之辩,直指教化本质,这可不浅。不过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先生以为,教化真能改变人性?”
“不能尽改,但可引导。”
“引导……”庄子望向窗外夜色,“那先生可知,鱼在水中游,是鱼引导水,还是水引导鱼?”
白辰心中一动,他不动声色:“鱼不知水,水亦不知鱼。各行其道,各得其所。”
“妙!”庄子抚掌,“那先生办学传道,是要做水,还是要做鱼?”
这个问题比表面上更深。若答做水,则是要塑造环境教化众生;若答做鱼,则是顺应环境自在逍遥。看似简单,实则关乎根本立场。
白辰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我非水,亦非鱼。”
“哦?”
“我是观鱼者。”白辰举碗,“见鱼乐,知鱼之乐;见鱼苦,思水之浊。于是或清其水,或移其鱼,或……教鱼如何游得更自在。”
庄子眼中精光一闪,盯着白辰看了良久,忽然哈哈大笑:“好一个观鱼者!好一个‘教鱼如何游得更自在’!这倒比我那‘相忘于江湖’更进一步了!”
笑声爽朗,引得酒肆老板都探头张望。
笑罢,庄子又饮一碗,叹道:“我一生倡逍遥,求的是‘无待’——不依赖外物,不执着是非,与天地精神相往来。可先生你……似乎想让人人都能‘逍遥’?”
“有何不可?”白辰反问,“前辈的逍遥,是精神超脱。但百姓要的逍遥,或许只是衣食无忧,子女安康,不受欺凌,老有所养。这二者,本不该对立。”
庄子沉默。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。一直以来,他都认为“逍遥”是极少数智者才能达到的境界。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说……人人都该有逍遥的可能?
“先生可知,”庄子缓缓道,“我曾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”
白辰接道:“周与蝴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
“不错,物化。”庄子点头,“万物皆在变化流转之中。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,今日之鱼非昨日之鱼。既然如此,先生又如何能‘教化’一个不断变化之物?”
这个问题更犀利了。如果人性、万物都在不断变化,那么固定的教化还有意义吗?
白辰却不慌不忙:“正因其变化,才需教化。”
“哦?”
“孩童会长成少年,少年会变作壮年,壮年会老去——这是变化。”白辰斟酒,“但若无人教孩童识字,他长成少年时仍是文盲;无人教少年明理,他壮年后可能作恶;无人教壮年养生,他老来多病——这也是变化。”
他看向庄子:“变化本身无善恶,但变化的方向,却可由教化引导。正如江河奔流是变化,但筑堤疏导,可使其不泛滥成灾;植树固土,可使其不清浊难分。这堤、这树,便是教化。”
庄子听得入神。他一生追求自然无为,认为人为干预只会破坏天道。可白辰这番话,却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——教化不是对抗自然,而是顺应自然规律,引导其向更好的方向变化。
“那先生以为,”庄子又问,“何谓‘更好’?谁有资格定义什么是‘更好’?”
这问题直指核心。若教化者自以为是,强行将自己的价值观加于他人,那与暴政何异?
白辰坦然道:“白某不敢定义‘更好’。但百姓会——吃得饱比挨饿好,穿得暖比受冻好,不受欺凌比被压迫好,子女安康比夭折好。这些最朴素的愿望,便是‘更好’的标准。”
“而教化的目的,”他继续道,“是让百姓有能力去实现这些‘更好’。教他们识字,以便看懂地契不被骗;教他们算数,以便经营生计;教他们医术,以便救治亲人;教他们道理,以便明辨是非——这些都是工具,是实现‘更好’的工具。”
“那若是有人不愿学呢?”庄子追问,“若是有人就愿意浑浑噩噩,就愿意随波逐流呢?”
“那便由他。”白辰微笑,“教化是开一扇门,愿者入门,不愿者自便。强按牛头喝水,非但无用,反生逆反。正如前辈的逍遥——愿悟者自悟,不愿者自娱,各有各的活法,岂不更好?”
庄子怔住了。
他原以为白辰会像儒家一样,强调教化的重要性,甚至带点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的优越感。可没想到,白辰对教化的理解如此……通达。
不是强求,而是提供可能。
不是定义对错,而是给予选择。
这与道家“自然无为”的思想,竟有异曲同工之妙——都是尊重个体的自由,只是途径不同:道家是通过精神超脱获得自由,而白辰是通过知识能力获得自由。
“哈哈哈哈哈!”庄子忽然又大笑起来,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都快出来了,“妙!妙极!我原以为你是个儒家,后来又像法家,再听又似墨家……现在才明白,你谁都不是,你就是你!”
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,举碗:“来,敬你这‘观鱼者’!”
两人对饮。
一碗饮尽,庄子放下碗,神色忽然变得深邃:“白先生,你非凡人。”
白辰神色不变:“前辈何出此言?”
“我看不透你。”庄子直言不讳,“你身上有种……超脱于此方天地的气息。非神非仙,非圣非贤,但确确实实,不似此界之人。”
白辰心中微凛。不愧是庄子,精神修为已近天人感应,竟能隐约察觉到他的本质。
但他也不否认,只是道:“我从何处来,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在此处,做何事。”
“说得好。”庄子点头,“不过,你在此界行事,可知已触动某些……不该触动的东西?”
“前辈是指?”
“天地有常,万物有序。”庄子望向窗外星空,“此界本是一个平衡的‘境’。诸国纷争,百家争鸣,看似混乱,实则都在天道运行的范畴内。可你的出现,你的‘境造人说’,你那个书院……正在打破这个平衡。”
他转回头,目光如炬:“就像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一块石头。涟漪会扩散,会影响到池塘里的每一条鱼,每一棵水草。有些鱼会因此得利,有些会因此受害。而你……准备好承担这些因果了吗?”
这是警告,也是提醒。
白辰沉默片刻,郑重道:“白某行事,但求问心无愧。至于因果……该来的,总会来。”
“好一个问心无愧。”庄子叹道,“那我就再多说一句——此界的水,比你看到的要深。有些存在,沉睡了太久,快要醒了。你的出现,可能会加速这个过程。”
白辰眼神一凝:“前辈可否明示?”
庄子却摇头:“天机不可泄。我只能说……小心那些求长生的人。他们寻找的,或许不只是长生。”
说罢,他起身,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,拿起青竹杖和酒葫芦。
“酒钱我付了,就当是听了一场妙论的酬劳。”他朝门口走去,走到门边时又回头,“对了,你那儿子……很不简单。万剑魂胎,啧啧,这可是逆天之物。好生护着吧。”
话音落,人已消失在夜色中。
白辰独坐酒肆,慢慢饮完碗中残酒。
庄子的话在他心中回响——此界的水很深?沉睡的存在?求长生的人寻找的不只是长生?
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,指向一个可能性:这个低武世界,或许隐藏着连他都未曾察觉的秘密。
“老师。”陆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他一直守在附近。
白辰起身:“回吧。”
两人走在深夜的临淄街道上。月色清冷,街巷寂静。
“老师,庄子他……”陆远欲言又止。
“真人一个。”白辰评价道,“看透了,却不说破;知道了,却不执着。这才是真正的逍遥。”
“那他说的那些警告……”
“记在心里,但不必过虑。”白辰平静道,“该来的总会来。我们只需做好该做的事。”
回到稷下学宫客舍时,秦双儿迎上来:“老师,方才学宫送来帖子,说明日论道继续,有许多士子想请教‘境造人说’的实践之法。”
白辰点头:“那就继续。另外……”他看向白无双的房间,“明日让无双也上台。”
“上台?”陆远一愣,“无双师弟他……”
“他需要历练。”白辰道,“而且,有些问题,或许他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。”
夜深了。
白无双在房中并未入睡。他坐在窗前,回想着今晚听到的父亲与庄子的对话——虽然陆远只转述了大概,但那些关于“鱼与水”“教化与自由”的讨论,让他心中有种莫名的触动。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在空中虚划。
一道极细微、几乎看不见的剑痕在空气中一闪而逝。
那是「无影无常」的剑意,无形无质,却真实存在。
白无双看着自己的手指,眼中闪过困惑,也闪过明悟。
或许,他该好好想想,自己这条“鱼”,该如何在这名为“人间”的水中,游得更自在些。
而在临淄城另一处高楼上,东君焱妃凭栏而立,遥望稷下学宫方向。
“庄子也见了白辰……”她低声自语,“看来,这场戏,越来越热闹了。”
身后,徐福躬身:“大人,罗网那边又加派了人手。似乎……咸阳有重要人物要来。”
“重要人物?”焱妃冷笑,“该来的,总会来。吩咐下去,我们的人按兵不动,静观其变。”
“是。”
夜风吹过,扬起焱妃的长发。
她望向星空,眼中阴阳流转,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。
百家争鸣,诸国博弈,长生之谜,还有那深藏在此界表象之下的古老秘密……
一切,都将因那个青衫书生的到来,被彻底搅动。
而明天,又将是一场怎样的论道呢?
焱妃嘴角微扬,竟有些期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