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车行至第七日,地平线上终于现出了临淄城的轮廓。
与桑海的古朴宁静不同,临淄作为齐国都城,展现出的是一种恢弘的盛世气象。城墙高耸,绵延如龙,箭楼巍峨。护城河宽阔,水波粼粼,数座石桥连通内外,桥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。
还未进城,官道两侧已是店铺林立,酒旗招展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、车马喧嚣声、乃至远处市集传来的鼓乐声,交织成一曲繁华的都城交响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——刚出炉的饼饵香、酱坊的咸鲜、牲口市的草料味,还有不知哪家贵族府邸飘出的熏香气。
白无双从车窗望出去,眼中满是新奇。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城池,与他记忆中那些星海仙宫的缥缈不同,这里的繁华是实实在在的、充满烟火气的。
“临淄富庶,甲于天下。”孟轲在一旁感慨,“齐桓公时便有‘冠带衣履天下’之说,如今虽不复当年霸业,但都城气象犹存。”
陆远御着车,闻言接话:“弟子曾阅典籍,说临淄城中七万户,‘举袂成幕,挥汗成雨’。今日一见,方知不虚。”
牛车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城门。守城兵士见是读书人的车驾,又有稷下学宫的通行令牌(陆远提前托人办妥),只是简单查验便放行了。
一入城中,繁华更盛。
街道宽阔,可容数车并行。两侧商铺鳞次栉比,绸缎庄、珠宝铺、书肆、药房、酒楼、茶馆……应有尽有。行人衣着也较桑海光鲜许多,虽仍有布衣百姓,但穿丝绸戴玉饰者亦不少见。更有高车驷马不时驶过,车上贵族锦衣华服,仆从前呼后拥。
白无双的目光被一处街角吸引——那里围着一群人,中间有个说书人正在讲古,唾沫横飞,听者时而哄笑,时而叹息。
“老师在桑海也常听人说书吗?”他忍不住问。
白辰微笑:“听过几次。市井之言,往往能见民心。”
正说着,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只见一队甲士开路,后面跟着几辆华盖马车,车上插着旌旗,旗上绣着“稷下”二字。
“是学宫的仪仗。”陆远低声道,“看来是来接我们的。”
果然,车队在牛车前停下。一名四十余岁、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下车,快步走到白辰车前,拱手道:“在下淳于越,稷下学宫博士,奉祭酒之命,特来迎接白先生、孟夫子。”
淳于越?白辰心中一动。此人后来会成为秦朝博士,因“封建”之议触怒李斯,招致焚书之祸。不过此时,他还是稷下学宫中一位颇有声望的儒生。
众人下车见礼。淳于越目光扫过白辰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——这位近来名动桑海的“白先生”,竟如此年轻。但他涵养极好,不露声色,又看向白无双,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。
这少年……气息好生古怪。
“祭酒已在学宫备下酒宴,为诸位洗尘。”淳于越侧身相请,“请随我来。”
稷下学宫位于临淄城西,占地极广。远远望去,只见一片飞檐斗拱的建筑群掩映在古木之间,白墙青瓦,庄严肃穆。学宫正门高悬匾额,“稷下学宫”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门前广场上,已有不少士子聚集。他们或三五成群交谈,或独自捧书诵读,或坐而论道,气氛热烈而不失庄重。见仪仗到来,众人纷纷侧目。
“那位就是桑海青林书院的先生?”
“看着好年轻……”
“孟子竟与他同行,看来传言不虚。”
“他身后那白衣少年是谁?气息好生奇异。”
低语声四起。白无双有些不自在,他虽不通人情世故,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探究与审视。秦双儿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,隐隐将他护在身后。
众人随淳于越步入学宫。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一片宽阔的庭院,中央立着一尊石像,看形貌是管仲。庭院三面皆为学舍,雕梁画栋,书声琅琅。正面是一座巍峨的大殿,殿前匾额上书“明伦堂”三字。
“祭酒在正殿相候。”淳于越引路。
踏入明伦堂,只见殿内已设下席位。上首主位空着,左右两侧各有数席。此刻席间已坐了不少人,个个气度不凡,显然都是学宫中有头有脸的先生、博士。
见白辰等人进来,席间众人纷纷起身。
“孟夫子,久违了!”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率先开口,正是墨家巨子腹?。他与孟轲曾有过数面之缘。
“巨子安好。”孟轲还礼。
这时,内堂传来脚步声。一位年约六旬、面容清癯、目光睿智的老者缓步走出。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,头戴儒冠,步履从容,气度沉凝。
正是荀况,荀子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。
荀子先向孟轲拱手:“孟夫子远来辛苦。”语气平和,不失尊敬。
孟轲还礼:“祭酒客气。”
荀子这才转向白辰,目光如炬,仔细打量。片刻后,他微微颔首:“白先生,果然非常人也。老朽阅人无数,却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——融于天地,又超然物外。”
这话一出,席间不少人面露讶色。荀子以“性恶论”闻名,素来言辞犀利,不轻许人。能得他如此评价,这白辰绝不简单。
白辰执礼:“祭酒过誉。白某一介教书匠,不敢当此评价。”
荀子却不接这话,反而看向白无双:“这位是……”
“犬子无双,随行见识。”白辰道。
荀子的目光在白无双身上停留良久,眉头微蹙。以他的修为(此界所谓的“先天宗师”境界,且精神修养极高),能隐约感觉到这少年体内蕴藏着某种极其恐怖的本质,只是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着。
“令郎……也是不凡。”荀子缓缓道,“请入席。”
众人落座。白辰与孟轲居左首前席,白无双坐在白辰下首,陆远、秦双儿陪坐。公孙丑、万章等弟子则安排在稍后席位。
酒宴开始,觥筹交错。席间众人多是学宫博士或各派名士,言谈间自然离不开学问。
酒过三巡,一名阴阳家打扮的中年士子忽然开口:“听闻白先生在桑海办学,有教无类,连农家子弟、女子皆可入学。敢问先生,此乃效法古人‘有教无类’之训乎?”
这问题看似平常,实则暗藏机锋——孔子虽有“有教无类”之说,但实际教学中仍有诸多限制。若白辰说是效法孔子,那收女子便不合礼制;若说不是,又难免有标新立异之嫌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白辰。
白辰放下酒盏,淡然道:“白某办学,并非效法何人,只是见桑海百姓,有愿学者而无门,有可造之材而荒废,心有不忍,故开方便之门。”
“那女子入学……”另一名儒生皱眉,“岂不乱了男女之防?”
“男女之防,防的是邪心,非学问。”白辰看向那人,“若因恐生邪念而禁女子求学,与因噎废食何异?况且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诸位可知,桑海城中,有多少寡妇独自抚养子女?有多少女子操持家业?她们若识字明理,家中生计或可改善,子女或可得更好教导。这,不是仁吗?”
席间一时寂静。
孟轲忽然抚掌:“善!白先生此言,深得‘仁’之本义。仁者爱人,爱天下人,自然包括女子。”
那儒生还想争辩,荀子却开口了:“白先生所言,确有道理。学问教化,本为开民智、利民生。拘泥形式,反失本心。”
祭酒发话,众人便不再多言。
但质疑并未结束。一名法家士子紧接着问:“那敢问先生,治国之道,以何为先?仁政乎?法治乎?”
这又是敏感话题。孟子主仁政,法家重法治,两派在稷下争论已久。
白辰却不直接回答,反而问:“诸位以为,百姓最需要什么?”
那法家士子一怔:“自然是安居乐业。”
“那如何才能安居乐业?”白辰继续问。
“法令严明,赏罚分明,则民不敢犯法,自然安居。”士子答。
“那若法令严明,但赋税沉重,徭役繁多,民虽不敢犯法,却饥寒交迫,可能安居?”白辰反问。
士子语塞。
白辰又看向孟子一派的儒生:“若君王仁德,轻徭薄赋,但法令松弛,豪强欺凌百姓而无人管束,民虽温饱,却无公正,可能乐业?”
儒生也答不上来。
“所以,”白辰缓缓道,“仁政与法治,并非对立。仁政是目的——让民安居乐业;法治是手段——保公平秩序。无仁政之心的法治,是苛政;无法治保障的仁政,是空谈。二者相辅相成,缺一不可。”
这番话不偏不倚,既指出法家之弊,也点明儒家之短。席间众人皆陷入沉思。
荀子眼中精光一闪,举杯道:“好一个‘相辅相成’!白先生见识,果然超卓。老朽敬你一杯。”
两人对饮。
白无双坐在一旁,安静地听着。这些争论他大多听不懂,但他能感受到那些言语中蕴含的“理”。那些“理”与父亲平日教的似乎相通,却又更复杂、更尖锐。他隐约觉得,这或许就是父亲带他来的原因——看人如何争“理”,如何证“道”。
酒宴至暮色方散。
淳于越引白辰一行人到学宫客舍安顿。客舍清幽,庭院中有竹有兰,很是雅致。
待淳于越离去,陆远低声道:“老师,今日席间,至少有三人是秦国细作。”
白辰并不意外:“看到那阴阳家打扮的士子了吗?他应是邹衍门下,但气息中隐有肃杀之意,定是罗网中人。”
秦双儿点头:“还有那两名始终不言的侍者,脚步轻捷,呼吸绵长,是高手。”
“无妨。”白辰摆手,“他们想看,便让他们看。明日论道,才是正题。”
他看向白无双:“无双,今日所见所闻,有何感想?”
白无双想了想,认真道:“他们都在争……但好像争的不是一回事。”
“哦?”白辰挑眉,“怎么说?”
“那个问女子入学的先生,在乎的是‘礼’;那个问治国之道的先生,在乎的是‘法’;祭酒和父亲您……好像在乎的是‘人’。”白无双努力组织语言,“虽然都在说话,但说的不是同一个东西。”
白辰与陆远、秦双儿对视一眼,眼中皆有讶色。
这孩子,竟一语道破本质。
“说得对。”白辰欣慰地拍拍白无双的肩,“所以明日论道,你要仔细听,听他们到底在争什么,又在避什么。”
夜色渐深,学宫客舍灯火渐次熄灭。
而在临淄城某处隐秘宅院中,白日席间那名阴阳家打扮的士子正单膝跪地,向一位背对月光的身影禀报:
“大人,那白辰确非凡俗。其子白无双,气息古怪,疑似……某种道体。”
阴影中的人沉默良久,缓缓道:
“继续观察。十日后论道,我要知道他的底细——以及,他是否真与长生之秘有关。”
窗外,一轮冷月高悬。
稷下学宫的千年古柏在夜风中沙沙作响,仿佛预感到,一场席卷百家、震动七国的思想风暴,即将在此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