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,费力地挣扎着向上浮起。后颈传来一阵钝痛,如同被重物狠狠敲击过,伴随着阵阵恶心。苏婉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先是模糊一片,只能看到影影绰绰晃动的昏黄光影和粗糙的木质纹理。
她想动,却发现双手被反剪在身后,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着,勒得手腕生疼。双脚也被同样粗暴地绑在一起。嘴里似乎被塞了破布,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霉味直冲鼻腔,让她几欲作呕。
她是在哪里?发生了什么?
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:归云客栈尴尬的偶遇,心慌意乱的逃离,僻静林边小路的独自喘息……然后,脑后猛然袭来的剧痛,以及彻底吞噬意识的黑暗。
被袭击了!绑架!
这个认知让苏婉瞬间如坠冰窟,心脏狂跳起来,残余的晕眩和恶心都被强烈的恐惧所取代。她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,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。
头上的黑布罩被粗鲁地扯了下来,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睛。适应了片刻,她才看清眼前的情景。
这是一间颇为破败的屋子,墙壁是斑驳的土坯,糊着的旧报纸已经泛黄剥落。屋顶的椽子裸露着,挂着蛛网。屋内陈设简陋杂乱,只有一张歪腿的桌子,两把破凳子,以及角落里堆着的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、尘土味,还有……劣质酒气和汗臭混合的味道。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只有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,将两个高大的、充满恶意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,显得格外狰狞。
而当苏婉看清那两张狞笑着凑近的脸时,她本就冰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——正是方才在归云客栈大堂里,与她为了“一阵风”是侠是盗而激烈争吵的那两个行商打扮的汉子!络腮胡和瘦高个!
“哟,醒了?大小姐?” 络腮胡抱着胳膊,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捆成粽子、狼狈跌坐在地上的苏婉,脸上满是得意的狞笑,那笑容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毫不掩饰的猥琐,“怎么着?这会儿怎么不牙尖嘴利了?在客栈的时候,那股子瞧不起江湖人、把咱们兄弟和‘一阵风’都贬到泥里的劲儿呢?啊?”
瘦高个也蹲下身,伸出脏兮兮的手指,似乎想碰碰苏婉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颊,被苏婉猛地偏头躲开,他倒也不恼,嘿嘿怪笑起来:“就是!小娘皮嘴巴倒是厉害得紧!说什么‘藏头露尾’、‘鸡鸣狗盗’、‘破坏法度’?啧啧,这文绉绉的词儿,咱们大老粗是听不懂,但骂人的味儿可是听出来了!怎么,现在落到咱们这‘鸡鸣狗盗’之徒手里,感觉如何呀?”
苏婉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和翻腾的怒火,嘴被堵着,只能用那双盈满怒意和倔强的眸子死死瞪着两人。她明白了,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行商,更非“一阵风”的拥趸,恐怕本身就是心术不正、走歪门邪道的匪类!在客栈那般吹捧“一阵风”,不过是为自己脸上贴金,或是某种扭曲的认同感。自己的反驳,无疑戳破了他们那点可怜的自我粉饰,激起了他们卑劣的报复心。他们尾随自己,伺机下手……
“呸!” 络腮胡啐了一口,仿佛看穿了苏婉眼中的鄙夷,“老子最烦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富家小姐、公子哥儿!穿得人模狗样,读了几本破书,就敢看不起刀头舔血的江湖人?‘一阵风’怎么了?人家好歹是真劫富济贫,干的是实实在在的买卖!比你们这些靠着祖荫、盘剥百姓的蠹虫干净多了!”
瘦高个接口,语气阴冷:“就是!咱们兄弟虽比不上‘一阵风’那般‘侠义’,但也没少干‘劫富’的活儿!只是这‘济贫’嘛,济的是咱们自己的‘贫’!嘿嘿……瞧你这身打扮,这通身的气派,还有跟你一起那个丫头,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。老子跟了你一路,正愁没个肥羊下手,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,还伶牙俐齿地惹恼了咱们!这不是老天爷赏饭吃是什么?”
原来如此!苏婉心中冰凉。他们并非因为争论而临时起意,根本就是早就盯上了自己,那场争吵不过是加速了他们动手的决心,也给了他们一个发泄的借口。
络腮胡见苏婉只是瞪着眼睛不说话,似乎觉得不够解气,上前一步,一把扯掉了塞在她嘴里的破布。
骤然能呼吸畅通,苏婉猛地咳嗽了几声,干呕感更甚。但她立刻抬起头,尽管脸色苍白,发髻凌乱,衣衫沾尘,眼神却如同淬了火的寒冰,声音因为干涩和之前的窒息而有些沙哑,却依旧带着那种出自良好教养、此刻却充满讽刺的清晰:
“我当是什么人物……原来不过是两个自欺欺人的蠢贼!” 她啐出口中残余的污浊气味,语速极快,字字如刀,“在客栈大谈‘一阵风’的侠义,不过是想给自己脸上贴层遮羞布,好让你们那点龌龊心思显得不那么肮脏!劫富济贫?你们也配提这四个字?‘一阵风’若真如传闻,劫的是为富不仁,济的是真正困苦。你们呢?尾随一个独身女子,行此卑劣偷袭绑架之事,所求不过赎金!这与那些你们口中‘比盗匪还黑’的官府蠹虫,有何区别?不,你们连他们都不如!他们至少还披着一张官皮,你们连最后这点遮羞的‘侠义’幌子,都是偷来的!令人作呕!”
这番话,如同最锋利的匕首,精准地剥开了两人那层脆弱的伪装,直刺他们最不愿面对的真实。络腮胡和瘦高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,尤其是络腮胡,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,额头上青筋暴跳。
“妈的!臭娘们!死到临头了嘴还这么硬!” 络腮胡暴怒,一步跨到苏婉面前,再没有丝毫废话,提起钵盂大的拳头,运足了力气,狠狠一拳捣在了苏婉柔软的腹部!
“唔——!” 苏婉猝不及防,所有的话语和硬气都被这一记重击打得粉碎。剧痛瞬间炸开,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,绞在一起。她眼前一黑,胃里翻江倒海,却因为被绑着连蜷缩身体都做不到,只能痛苦地闷哼一声,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,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。
一丝腥甜涌上喉头,她咬紧牙关,却还是有细微的血丝从嘴角缓缓溢了出来,染红了苍白的唇瓣。
剧烈的疼痛让她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,在眼眶里打转,模糊了视线。但她死死咬住下唇,甚至能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自己嘴唇被咬破的痛楚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硬生生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。不能哭!绝不能在这样的人面前示弱!
她艰难地抬起头,因为疼痛而微微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,死死盯住暴怒的络腮胡,用尽残余的力气,将口中那点血沫混着尘土,朝着他的方向,狠狠地“呸”了一声。虽然没什么实质攻击力,但那姿态里的不屈和蔑视,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挑衅。
“操!” 络腮胡被她这宁死不屈的模样彻底激怒了,理智被怒火烧尽,抬起脚就想往苏婉身上踹去,“老子今天非弄死你这张利嘴不可!”
“大哥!别!” 瘦高个眼见络腮胡要下死手,吓了一跳,连忙冲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胳膊,“大哥息怒!息怒啊!打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!”
络腮胡挣扎着,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瞪着地上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、却依旧昂着头的苏婉,如同瞪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。
瘦高个一边用力拦住他,一边急声道:“大哥你冷静点!这丫头虽然嘴臭,但她说的没错,咱们绑她是为了求财!你看她这模样,这穿戴,还有跟她一起的那个钟家小姐,钟家在清水镇也是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家,能跟这种人来往的,家里肯定非富即贵!咱们好不容易绑到这么一只肥羊,打死了,赎金问谁要去?前功尽弃啊!”
瘦高个的话像一盆冷水,浇熄了络腮胡一部分的暴戾。他喘着粗气,胸口剧烈起伏,瞪着苏婉,眼神依旧凶狠,但踢出去的脚却慢慢收了回来。
瘦高个见他冷静了些,连忙继续劝道:“咱们得先打听清楚她到底是哪家的。清水镇就这么大,跟钟家来往的富户……总能问到。等确定了,再给她家里送信,让他们拿钱来赎人!到时候,要多少钱,还不是咱们说了算?有了钱,咱们远走高飞,谁还管这臭丫头的死活?现在打死了,除了出一口恶气,屁用没有,还得背上人命官司,划不来啊大哥!”
络腮胡狠狠啐了一口,朝着苏婉的方向,算是发泄了最后的怒气:“妈的!小丫头片子,算你运气好!老子暂且留你一条贱命!” 他指着苏婉,恶狠狠地威胁道,“你给老子老实点!再敢牙崩半个不字,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,还让你家里看不出来!听到没有?!”
苏婉腹部的绞痛尚未平息,嘴角的血迹蜿蜒,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。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,将头偏向一边,用沉默作为最后的抵抗,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。
瘦高个拉着余怒未消的络腮胡:“大哥,咱们先出去,让她自己待着醒醒脑子。也得去镇上摸摸底,看看这到底是哪尊菩萨。”
络腮胡又骂骂咧咧了几句,这才被瘦高个半推半拉着,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屋子。沉重的木门被“哐当”一声关上,接着是铁链滑动和落锁的声响——他们从外面把门锁死了。
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,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,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、越来越冷的夜风。
冰冷的、布满尘土的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。腹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,让苏婉忍不住微微蜷缩,尽管被绑着,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艰难且痛苦。嘴角的血迹已经半干,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。恐惧、疼痛、屈辱、还有深切的无力感,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。
她睁开眼睛,望着屋顶摇曳的昏黄光影和蛛网,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,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,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和灰尘。但她依旧死死咬着下唇,没有发出一点哭泣的声音。
她知道,危险远未结束。那两个匪类只是为了赎金暂时留她性命。一旦赎金到手,或者中间出了什么岔子,自己的下场……她不敢细想。
慕容白……那个混蛋……他知道自己不见了吗?他会来找吗?还是……根本无所谓?
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脑海,随即被她苦涩地压下。指望那个逃婚的、如今自身难保的“店小二”?还不如指望钟灵溪发现她久去不归而起疑。
夜色,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,将这座破屋和屋内无助的女子,彻底吞噬。只有风声呜咽,仿佛在预示着更加未知而危险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