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个村子不大,拢共就二十几户人家,坐落在长江南岸一片低缓的山坳里。村口有棵七八人合抱的樟树,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岁,奶奶说她奶奶的奶奶记事起,那树就那么大。树下有几块被磨得锃亮的石头,夏天夜里,村子里的人就会聚在那里乘凉,摇着蒲扇,讲些陈年的故事。
我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这些故事,尤其是三爷爷讲的。三爷爷是村里最老的人,没人知道他具体年纪,只知道他参加过抗美援朝,回来时已是半百。他眼睛亮得很,像两颗藏在皱纹里的星星。村里的孩子都有些怕他,因为他讲的故事太真,让人分不清真假。
我记得是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,月亮像个银盘子似的挂在樟树梢上。我跟往常一样,搬着小马扎坐到三爷爷跟前,等着听故事。大人们聊完今年的收成,话题渐渐转到了江上。
“你们说,这江里真有龙吗?”隔壁张叔点着旱烟问。
“有!怎么没有!”三爷爷的声音像是从老井里捞上来的,带着潮湿的回响,“我亲眼见过。”
大家都笑了,觉得老人家又讲胡话了。唯独我挪了挪马扎,靠近了些:“三爷爷,您真见过龙?”
三爷爷不理会其他人的笑声,看着江的方向,慢慢说:“见过的不是龙,是比龙更稀罕的。”
那晚的故事,我至今记得每一个字。
“那是1953年秋天,我从朝鲜回来不久。”三爷爷说,“仗打完了,人却丢了魂。天天夜里听见炮声,整宿整宿睡不着。医生说我得了‘战争神经症’,给开了药,吃了也不见好。后来村里老人说,去江边走走,让江水洗洗身上的杀气。”
“那天是重阳节,傍晚时分,我一个人走到江边。太阳刚落山,天边还有一抹暗红,像是伤口结了痂。江面很宽,对岸的芦苇荡在暮色里黑黢黢的。我找了块礁石坐下,看着江水发呆。”
“不知道坐了多久,月亮升起来了。江心忽然起了雾,乳白色的,从水面慢慢腾起,像是江水煮沸了似的。那雾越来越浓,却只聚在江心一片,岸上一点雾都没有。我心里觉得蹊跷,就盯着看。”
“这时候,雾里透出光来。”三爷爷的声音压低了,周围乘凉的人都安静下来,连蝉鸣都好像小了些。
“先是金黄色的,像是灯笼的光,然后变成暖白色。雾慢慢散开,江心出现了一座楼阁——你们别笑,我是亲眼看见的!那楼阁有三层,飞檐翘角,挂着成串的灯笼。楼前还有一片平台,白玉栏杆围着。”
“我揉了揉眼睛,以为是自己眼花。可那楼阁越来越清晰,连窗户上的雕花都能看见。楼里有人影走动,穿着古时的衣裳,宽袍大袖。忽然,平台的门开了,走出来一个人。”
三爷爷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时间,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。月光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,有种说不出的庄严。
“那个人……”三爷爷慢慢开口,“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袍子,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和瑞兽。头戴远游冠,腰系玉带,脚下是云头履。他背着手站在栏杆边,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。”
“我离得不算近,但奇怪的是,他的脸我看得一清二楚。三十多岁模样,眉目如画,鼻子挺直,嘴唇不薄不厚。最特别的是那气质——我形容不上来,不是威严,也不是儒雅,是一种……一种超然物外的从容。好像天地万物都在他眼中,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他心里。”
“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,没见过什么世面。但我在北京故宫看过皇帝画像,在战场上见过将军元帅,没有一个人有他那种气度。不是装出来的,是骨子里透出来的。”
三爷爷的眼神飘向远方:“他就那么站着,站了可能有一炷香的时间。然后转过头,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。”
“就那一眼,”三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我浑身的战栗都停了。不是吓的,是……怎么说呢,像是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,从头顶舒坦到脚底板。夜里惊醒我的炮声、硝烟味、战友的惨叫,一下子都远了,淡了。心里头一片清明。”
“我想走过去,腿却动不了。想喊,嗓子发不出声。只能眼睁睁看着。他又在江心站了一会儿,转身进了楼阁。门一关,灯笼一盏接一盏灭了,整座楼阁渐渐变淡,最后和雾气一起散在江风里。”
“江面恢复了平静,月亮还是那个月亮,江水还是那样流着。我坐在礁石上,浑身湿透——不是江水打的,是自己出的汗。过了好久,我才慢慢站起来,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村子。”
三爷爷的故事讲完了,大家却都没说话。最后还是张叔打破沉默:“三叔,您怕是太累了,出现幻觉了吧?”
三爷爷没反驳,只是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种我们看不懂的东西。“是不是幻觉,我自己知道。从那天起,我夜里能睡着了。后来娶妻生子,种田打鱼,平平安安活到现在。”
大人们开始讨论三爷爷是不是得了癔症,我却完全被故事迷住了。整个夏天,我都在想那个穿紫袍的人。他是谁?为什么出现在江心?还会再出现吗?
我跑去问三爷爷更多细节,他摸摸我的头:“小娃娃,有些事知道个大概就行了,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。”
但我忍不住。我家祖辈都住在江边,我问爷爷,问爸爸,他们都说没听说过江心出现楼阁的事。我去村头的土地庙问庙祝老李头,他也摇头。
直到那年冬天,村里来了一位姓陈的老先生,说是大学里研究民俗的教授,来我们这里搜集民间传说。村里人把知道的故事都讲给他听,三爷爷的江心神仙自然也说了。
陈教授听完后很感兴趣,专门去拜访了三爷爷。两个老人在屋里聊了一下午。我趴在窗台底下偷听,听到了一些零碎的词:“水府”、“祭祀”、“王爵服饰”……
第二天,陈教授要走了,我去送他。他看我眼巴巴的样子,笑着问我:“小朋友,你也对江心的神仙感兴趣?”
我用力点头。
陈教授想了想,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旧书,翻到某一页给我看。那是一幅插图,画着一个人,穿着和三爷爷描述很像的袍子,站在水边。
“这是宋代的服饰,”陈教授指着画说,“你三爷爷看到的那位,穿的是宋代亲王的常服。紫色是亲王专用色,远游冠是宋代王爷的礼冠。”
“可是宋代离现在一千多年了……”我说。
陈教授合上书,望向江面:“有些东西,时间拿它没办法。”
他走后,我对江心的秘密更加着迷。我开始查阅所有能找得到的关于长江、关于本地历史的资料。村里的老文书被我烦得不行,把档案室钥匙扔给我:“自己看去吧,别把东西弄乱了。”
我在那些发黄的县志、村志里翻找,终于找到一点线索。
在一本清道光年间修订的县志里,记载着这么一段:“大江北流经县南三十里处,古称‘澄心湾’。每逢重阳、上巳,时有雾气聚于江心,乡人谓之‘水府洞开’。传宋末有宗室南迁至此,舟覆人亡,其魂不散,护佑往来舟楫。乡人立祠祀之,后祠毁于兵燹。”
我拿着这段记载去问三爷爷,他戴上老花镜看了很久,点点头:“是了,是澄心湾。我遇见神仙的地方,老名字就叫澄心湾。”
“那上面说的宋代宗室……”
三爷爷放下纸页,望向窗外:“我后来也查过。南宋末年,元兵南下,有赵氏宗室的一支乘船南迁,想从长江入海,去福建、广东继续抗元。船到我们这一段江面,遇到风暴,整条船沉了,无人生还。本地人可怜他们,在江边修了座小祠堂,叫‘澄心祠’,供奉那些亡灵。后来祠堂毁了,故事却传了下来。”
“您看到的是那些亡魂吗?”
三爷爷没有直接回答:“陈教授说,那不是亡魂,是‘地只’——山川江河有了灵性,会化成人形显现。那神仙穿着宋王的衣服,是因为这段往事已经成了这段江水记忆的一部分。”
我还是不太懂,但模模糊糊觉得,三爷爷看到的是这片土地的记忆,是江水记得的故事。
那年我十三岁,读初中了。学校在镇上,要住校。离家的前一晚,我又坐到樟树下,三爷爷也在。他知道我明天要走,破例又讲起了江心的故事。
“其实,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。”三爷爷说。
我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“1960年,饥荒最严重的时候。”三爷爷的声音很平静,“村里断粮三个月了,吃树皮,吃观音土。我小女儿才五岁,饿得哭都哭不出来。那天晚上,我走到江边,心想跳下去算了,一了百了。”
月光下,我看见三爷爷眼里有光在闪。
“还是澄心湾,还是那个位置。我正要往下跳,江心又起雾了。雾气没上次浓,灯笼的光也暗些,但楼阁还在,栏杆边的人也还在。这次他没看江水,而是看着我。”
“我还是动不了,说不出话。他看了我一会儿,抬起手,朝岸边指了指。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礁石缝里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光。等我再回头,江心的楼阁已经不见了。”
“我跌跌撞撞走过去,扒开礁石缝——是一尾金色的大鲤鱼,卡在石缝里,还活着。我把它抱回家,煮了汤。就是那碗鱼汤,救了我小女儿的命。”
三爷爷抬手抹了抹眼睛:“村里人都说是巧合,江鱼被浪打到岸上,常有的事。但我知道不是。从那以后,我每年重阳都去澄心湾坐一会儿,带一壶酒,洒在江里。不是祭祀,是……打个招呼。”
我突然明白了三爷爷那晚笑容里的东西——那不是讲述奇迹的骄傲,而是承载秘密的孤独。
我去镇上读书后,回来的次数少了。高中去了县里,大学考到省城,离长江越来越远。每次打电话回家,都会问起三爷爷。家里人说他身体硬朗,每年重阳还是去江边。
大三那年重阳,我在学校图书馆查资料,忽然想起三爷爷,想起澄心湾的故事。我找出了陈教授当年留给我的联系方式——他已经退休了,住在省城养老院。
我去拜访他,他已经不太记得我了,但提起“江心神仙”,眼睛立刻亮起来。
“那个故事啊,我后来做了深入研究。”陈教授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档案盒,“你们那一带,古时候是重要的水陆码头。宋代有记载,当地官员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在澄心湾祭祀江神。后来南宋灭亡,这个故事和沉船的传说融合在一起,形成了独特的民间信仰。”
他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:“你看,澄心湾这一带的水下地形很特别,有几个温泉眼,水温比周围高。天气合适的时候,水汽蒸腾,加上光线折射,可能产生海市蜃楼般的视觉效果。你三爷爷看到的楼阁,也许是某个历史场景在特殊条件下的‘重现’。”
“那穿着宋代亲王服饰的人呢?也是幻觉?”
陈教授推了推眼镜:“人的大脑很奇妙,会把零散的信息组合成完整的图像。你三爷爷知道澄心湾的传说,潜意识里有了预期,当看到江心奇观时,大脑自动补全了细节。”他顿了顿,“当然,这只是科学解释。”
“您不相信三爷爷真的看到了神仙?”
老教授笑了,笑容和三爷爷有些相似:“我研究了一辈子民间传说,学到最重要的一点是——真正的秘密不在于‘发生了什么’,而在于‘人们相信发生了什么’。你三爷爷的故事救了他自己,救了他女儿,还滋养了一个孩子的想象。这比神仙是否存在重要得多。”
我离开养老院时,陈教授送我到门口,忽然说:“对了,去年有个地质考察队去你们那一带勘测,在澄心湾水下发现了木结构残骸,取样测年,是南宋时期的。不过是不是宗室的船,就不知道了。”
那年寒假,我回了村子。三爷爷更老了,耳朵背得厉害,但眼睛还是那么亮。我陪他去江边散步,走到澄心湾时,他停住了。
“今年重阳,我没来。”他说,“走不动了。”
我扶着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。冬日的江水很静,缓缓东流,看不出任何特别的痕迹。
“三爷爷,您说,那位神仙还会出现吗?”
老人望着江心,看了很久。“会啊,”他轻轻说,“在需要的时候,在相信的人眼里。”
第二年春天,三爷爷去世了,享年九十四岁。葬礼结束后,我独自来到澄心湾。正是黄昏,夕阳把江水染成金色。我坐在三爷爷常坐的那块礁石上,想着他讲的故事。
忽然,江心起了微风,水面泛起细密的波纹。在夕阳的某个角度下,波纹反射的光线交织在一起,有那么一瞬间,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一道紫色的身影,立在金光粼粼的江心。
我眨了眨眼,那身影消失了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会消失——一段被江水记住的历史,一个救赎了孤独灵魂的故事,还有那份让平凡生活有了光彩的相信。
如今我在城市工作,每天面对钢筋水泥。但每当疲惫时,我就会想起长江,想起澄心湾,想起那个穿紫色王袍的身影。也许世界上并没有神仙,但如果我们相信江河有记忆,大地有灵性,那么每一次凝视流水,都是在与千年的故事对话。
而那个夏夜,樟树下,老人眼里映着月光讲述的故事,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“澄心湾”。在需要的时候,在迷茫的时刻,那段记忆就会浮现,像江心的雾气,托起一座明亮的楼阁。
那楼阁里,永远站着一位穿宋朝王袍的神仙,气质非凡,电视剧里的扮相没法比。他什么都不说,只是站在那里,就让看见他的人,心里头一片澄明。
这才是民间故事真正的魔力——不是告诉我们神仙存在,而是提醒我们,人间值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