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明蕙睁开眼时,烛火已将熄未熄,昏黄的光在墙上摇晃。屋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,春桃坐在床边打盹,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又抬起。她动了动手,喉咙一腥,抬手捂住嘴,掌心温热黏腻,是血。
她缓缓撑起身子,靠在床头。胸口闷得厉害,仿佛压着一块沉石。外头天色依旧漆黑,风也停了,连树叶都不曾响一声。她伸手摸了摸额头,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不见了。她记得谢珩抱她上马时,玉佩还贴着她的皮肤,凉凉的,像一段不愿醒来的梦。
低头看手,指尖泛白。她知道刚才不是睡过去,而是命在一点点流失。再这样下去,不等别人动手,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张床上。
春桃惊醒,见她坐起身,连忙上前扶住。“小姐,您别乱动,太医说了……”
“把我的帕子拿来。”她声音轻,却异常清晰。
春桃顿了一下,从荷包里取出一方素色帕子。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,还有一道未画完的线——那是昨日在朱雀桥留下的痕迹。
薛明蕙接过帕子,咬破右手食指。鲜血涌出,她一笔一划,写得极慢,也极稳。
和——离——书。
三个字落笔,她喘得几乎撑不住,冷汗浸透里衣,手指颤抖得握不住帕子。春桃接过一看,怔住了。
“小姐,您不能……”
“他不能再管我了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,“我活着一天,就有人想杀他。我不在了,他才能活。”
春桃摇头:“世子不会答应的。他刚下令封了府门,亲兵都调来了,说谁也不准出入,包括您。”
薛明蕙闭上眼。她早该想到他会来。他从来不肯放手。
“那你帮我。”她说,“等他进来,你把帕子藏好。等他走了,你就去备车。我要走,趁他还来不及调更多人。”
“可您这身子……”
“我能撑到城外。”她望着窗外,“只要出了城门,我就有办法躲起来。他找不到我,就不会再有人拿我当靶子。”
春桃看着她,眼眶红了。她从小跟着薛明蕙,见过她哭,见过她疼,但从没见过她这般冷静地说要走。
“小姐,您真舍得?”
薛明蕙没有回答。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。那里不只是疼,更是空荡。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剜去,再也补不回来。
她不是不想留。她是不能留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沉重而急促,一声比一声近。春桃脸色一变,迅速将帕子塞进袖中。
门被推开,冷风卷着寒气扑进来。
谢珩站在门口,一身玄色长袍,靴上沾泥,脸上带着血痕,不知是谁的。他的目光一扫,落在春桃身上,随即盯住她袖口露出的一角帕子。
他走过来,一句话未问,抬手便抓。
春桃后退一步,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。他抽出帕子,展开看了一眼。
三个血字仍在,边缘还染着暗红的印记。
他盯着看了许久,忽然攥紧,帕子皱成一团。下一秒,他抬手一撕,纸片如雪般飘落。
“你说和离?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春桃双腿发软,“你觉得你现在还能走?”
薛明蕙抬头看他。
“我已经连累你两次了。”她说,“桥上那次,若非我提前察觉,死的就是你娘。可下一次呢?若他们不再对付她,而是直接对你下手,你能防得住吗?”
谢珩走到床前,低头看她:“所以你就想用这种方式逃开?你以为你走了,我就安全了?”
“至少没人拿你当弱点。”
“我不是你的弱点。”他弯下腰,一手撑在她身侧,目光直直望进她眼里,“我是你要嫁的人,是你答应过要一起活下去的人。”
薛明蕙转过脸去。
“我现在活着就是在拖你下水。”她说,“每次咳血,都是在耗命。你知道我为何突然出现在朱雀桥?因为我梦见了。我梦见你娘死了,因为你护着我,北狄的人转头就杀了她。我必须去救,不然你会恨我一辈子。可我救了她,你就会更护着我,下次他们就会设更大的局。这是一个死循环。”
谢珩沉默片刻。
“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?”
“我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“你有。”他站直身体,声音冷了下来,“你可以信我。可以告诉我你在怕什么,而不是一个人写了几个字就想跑。”
屋外传来铁甲碰撞之声,一队亲兵立于院中,长枪拄地,肃然无声。
谢珩走向门口,对外下令:“传令下去,薛府上下,任何人不得出入。违者,按军法处置。”
说完,他回身看向薛明蕙:“你想走,可以。等你能站稳,能自己走到大门,我让你走。但现在,你不许动。”
薛明蕙盯着他:“你这是囚禁我。”
“是保护。”他说,“你要是非走不可,那就等你能打赢我再说。”
他转身离去,门被重重关上。院子里的脚步声非但未歇,反而愈发密集。
春桃站在原地,手里捏着那几片碎纸。
“小姐……”
“去准备车。”薛明蕙低声说,“等他去前院点兵的时候,我们就走。我不跟他打,我只逃。”
“可他说……”
“他说的话不算数。”她慢慢躺下,闭上眼睛,“他是世子,但他拦不住一个快死的人想走。”
春桃没再说话。她走到角落,打开柜子,拿出一件旧斗篷——去年冬天薛明蕙穿过的,颜色暗淡,毫不起眼。
她把斗篷放在床尾,又检查了一遍药粉。还剩三包,够撑两天。
外头天还未亮,已有鸡鸣声断续响起。她知道城门五更开启,只要赶在开门前出府,混入早市人流,便有机会脱身。
她回到床边,静静看着薛明蕙的脸。面色苍白,唇无血色,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
“小姐,”她轻声问,“您真的不后悔吗?”
薛明蕙睁开眼,看了她一会儿,轻轻摇头。
“后悔也没用。”她说,“有些事,只能我自己扛。”
春桃低下头,手指紧紧掐着袖口。
远处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一匹快马冲进巷口,在府门前猛然勒缰。有人跳下马,高声喊道:“城西急报!北狄探子潜入,已发现踪迹!”
屋内的薛明蕙猛地睁眼。
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,春桃急忙搀扶:“小姐,您不能去!”
“他们不是冲着谢珩来的。”她喘着气说,“是冲着我。他们知道我会预知,所以要在我还未清醒前动手。这次的目标是我,不是他。”
她紧紧抓住春桃的手臂:“快,把斗篷给我。现在就走,趁他们还没包围这里。”
春桃咬牙:“可您这个样子,怎么走?”
“我爬也要爬出去。”
她披上斗篷,帽檐拉下遮住面容。春桃扶着她,悄悄往侧门移动,脚步极轻。
院子里守卫正在换班,围着火堆取暖,无人留意后廊掠过的两道身影。
她们穿过夹道,来到角门。春桃掏出钥匙,手抖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。
门开了一条缝,冷风灌入。
薛明蕙站在门口,回头望向主院方向。
灯火通明,谢珩应还未睡。
她转身欲走,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。
她回头。
地上躺着一枚玉佩,沾着泥土,正是她先前丢失的那一块,不知何时掉落在此。
她弯腰拾起,紧紧攥在手心。
然后迈出门槛。
春桃锁好门,两人沿着小巷向西而去。脚步轻缓,却每一步都似踏在心跳之上。
行至巷口,转入大街。
街上空无一人。
春桃正欲松一口气,忽然看见前方路口站着一个人。
一身黑衣,右靴染血,手中提着一盏灯。
谢珩站在那里,静静望着她们。
“我说过。”他往前迈了一步,“你不打赢我,就别想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