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依旧未停。
谢珩抱着薛明蕙攀上最后一段陡坡。他掌心的血线跳得极缓,几乎将断。他倚靠在一棵枯树旁喘息,低头看她——她唇色发紫,脸上毫无血色。
他迅速将她抱进树后的岩洞,自己背对着风口。她的身体冰冷,手指蜷缩,指甲泛着青紫。他撕下内袍布条,一圈圈裹住她的手,又用披风紧紧包住她,盖在身上。
“再撑一会儿。”他说,“马上就能到安全的地方了。”
薛明蕙没有回应,喉头微动,似想咳嗽却又强忍。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帕子,手抖得厉害,几乎握不住。帕上的血迹已半干,线条断裂模糊,难以辨认。
她咬破舌尖,一口鲜血吐在帕上。鲜血缓缓晕开,断续的痕迹渐渐连成一线,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地下通道。她凝视良久,声音微弱:“密道...入口在树根之下...正路不能走。”
谢珩顺着她所说的方向望去,只见树根处积雪深厚,看不出异样。他刚欲起身查看,忽闻破空之声。
一支箭矢疾射而来,贯穿薛明蕙左肩,钉入身后石壁。她身子一震,未出声,却一口鲜血喷在谢珩胸前。
谢珩双目赤红。
他抽出判官笔,抬手掷出。笔尖划破风雪,直没雪堆。一人应声倒地,眉心插笔,当场毙命。
他立即解下腰带,在薛明蕙肩头绕了两圈,用力收紧止血。她呼吸急促,额上冷汗涔涔,手指抽搐着攥紧衣襟。
“别睡。”谢珩按住她肩膀,“现在不能闭眼。”
薛明蕙摇头,嘴唇轻颤。她抬起右手,摸到颈间那枚旧玉佩,缓缓举至额前。玉石触肤瞬间,她身躯微颤,呼吸略趋平稳。
玉佩泛起微光,温润柔和,仿佛其内有物流转。
她睁开眼,眸中布满血丝,目光却清明。“密道里藏了火油。”她说,“不是空的。他们埋了油罐,连着引线,三里之内一点即燃,整条通道都会炸塌。”
谢珩皱眉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她未答,又咳出一口血,落在他掌心。血迹摊开,隐约显出石壁暗格之形,内叠数个陶罐,顶部细线延伸至裂缝。
谢珩顿悟。
他吹响银哨,短促三声。不到十秒,一名亲卫自风雪中奔来,单膝跪地。
“传令副将。”谢珩压低声音,“所有粮队绕行北坡,不得靠近枯松以东五十步。封锁所有岩缝,严禁任何人接近密道入口。”
亲卫领命,转身欲去。
“等等。”薛明蕙忽然开口,声弱却清晰,“油罐在第三岔口...堆了三层。引线连着顶壁裂隙,稍碰即燃。”
亲卫记下,迅速离去。
谢珩回头望她。她靠在他肩头,脸颊贴着他胸口,呼吸轻浅。玉佩仍贴于额际,微光未散。
“还能撑住吗?”他问。
她未语,伸手入袖,取出一小布包。打开后是褐色药粉,她以指尖蘸取少许,抹在唇上。
苦味让她神志稍清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说,“只要玉佩还在,就能撑住。”
谢珩望着她苍白面容,不再言语。他将判官笔插回靴中,右手始终扶在她背上,唯恐她滑落。
外头风雪更烈,天色昏沉,视线难及。远处传来几声呼喝,应是追兵被阻于谷口。
他望向枯树根部。积雪如常,但他已知其下必有入口。若方才贸然进入,整支队伍早已葬身火海。
“你每次都这样。”他低声说,“非要逼到绝境才肯停下。”
薛明蕙嘴角微动,似欲笑。“我不停...你们都会死。”
话音方落,她又咳了一声,肩头随之轻颤。
谢珩扶她坐正,发觉她左臂已无法抬起。伤口虽止血,但箭镞深陷,稍动便会撕裂筋肉。
“等到了安全处,我立刻找太医。”他说。
“别回营。”她打断他,“先确认粮队安危。阿史那还在里面,他会动手。”
“阿史那?”
“炊事兵。”她闭着眼,“袖口沾过油渍,昨日换岗比他人晚了半个时辰。他是奸细。”
谢珩记下这个名字。
正欲开口,忽觉她身体一僵。她猛然睁眼,瞳孔骤缩,一手死死抓住他手臂。
“有人来了。”她说,“三个,从西边绕来,手持利刃。”
谢珩立刻起身,挡在她身前。他抽出判官笔,拆为三截握于手中,静听外界动静。
脚步踩雪,咯吱作响,渐行渐近。
他屏息凝神,待人逼近岩洞边缘,骤然冲出。第一截击中一人手腕,刀脱手落地;第二截扫中面门,那人闷哼倒地;第三人刚拔刀,便被一脚踹中膝盖,跪伏雪中。
谢珩上前,笔尖抵住其咽喉。
“谁派你来的?”他问。
那人闭口不言。
谢珩踩住他持刀的手,用力一碾。骨裂之声细微,另两人面色尽失。
“说。”
“北...北狄千夫长...命我们探路...说今夜要在密道点火...烧尽你们粮草。”
谢珩眼神一凛。
他回望薛明蕙。她倚石而坐,玉佩贴额,指尖微微颤动,似在默数什么。
“几点了?”她问。
“快到子时。”
她点头:“那就快了。他们不会等太久。”
谢珩走回,在她身旁蹲下。“我已派人盯守密道,不会再让他们靠近。”
“不够。”她说,“必须有人守在岔口。一旦点燃,火焰会沿引线双向蔓延,炸塌整条通道。不只是粮车,后续补给队也会被活埋。”
谢珩皱眉:“你是说,他们想把我们全堵死在这里?”
她点头,又咳出一口血,嘴角渗出血丝。“这是杀局。目的不是劫粮,而是灭口。”
谢珩沉默片刻,起身欲行。
“不行。”她拉住他手腕,“你现在不能走。后继命令尚未下达,亲卫需你指挥。让我来。”
“你这模样,还能做什么?”
她未答,将玉佩从额上取下,紧紧攥在掌心。随后蘸了肩头鲜血,以右手在雪地上画出一条线,分为三段。
“第一段,守住北坡入口,留一队弓手埋伏。”她一边画一边说,“第二段,派两人扮作运粮兵,绕至密道出口外侧潜伏。第三段,备好火折,但勿点燃,等我信号。”
谢珩看着她画完,眉头紧锁。“你如何确定他们会从那里出来?”
“血纹告诉我了。”她说,“我看到了他们的路线。三更前,会有两个穿皮袄的人去通风口检查引线。他们是传令的,杀了他们,消息就断了。”
谢珩注视她许久。
她未回避他的目光,也未恳求,只是平静如初。
他知道,她说的是对的。
他转身招手,唤来另一名亲卫。“按她所言行事:北坡设弓手,派二人伪装巡查,火折密封待命。无进一步指令,不得轻举妄动。”
亲卫领命而去。
薛明蕙松了口气,身子后仰,靠在石壁上。她气息愈弱,玉佩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。
谢珩重新坐下,扶住她肩膀。“你还记得五年前的灯会吗?”他忽然问。
她眨了眨眼,没想到他会提起。
“记得。”她说,“你摔了我的玉簪。”
“我没摔。”他说,“是你自己掰断的,塞给我一半,然后跑了。”
她嘴角微动。“那你为什么不说?”
“我说了。”他看着她,“可你已经不见了。”
她不再言语,只是将玉佩攥得更紧。
外面风雪不止,远处传来一声乌鸦啼叫。
谢珩忽然察觉她手指松开,玉佩险些落地。他急忙接住,却发现玉石表面滚烫,宛如火烧。
他抬头看她。
她闭着眼,唇无颜色,胸口几乎不动。
但他注意到,她的右手仍在轻轻移动,一根手指在雪地上缓慢划动,仿佛写字。
他俯身细看。
雪地上,那个字尚未写完。
是个“谢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