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片刻,小瑄儿便跟着福禄快步走进了紫寰殿。
他小小的身子穿着规整的皇子常服,脸上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,只是在看到萧凛手中紧紧攥着的素绢时,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心虚,但很快便被关切取代。
“父皇!”
瑄儿快步上前,规规矩矩地行礼。
萧凛几乎是扑到瑄儿面前,蹲下身,双手用力抓住儿子的肩膀,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此刻燃着骇人的光亮,他将素绢几乎举到瑄儿眼前,声音因激动而沙哑:
“瑄儿!这画……这画你是从何得来?你……你小师叔,她真的还活着?快告诉父皇!”
瑄儿看着父皇眼中那几乎能灼伤人的希冀,心头一紧……
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,清晰地说道:
“回父皇,这素绢是儿臣今日在宫外市集偶然所得。一个刚从青石镇归来的行商,在售卖一些小玩意儿,儿臣见这画上女子……极像小师叔,便用随身玉佩换了下来。”
“青石镇?”
萧凛眉头猛地一蹙,重复着这个地名,眼中的狂热稍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和骤然升起的警惕与愤怒;
“靠近北疆边境的青石镇?北夷……耶律宏!”
东狩那日的混乱瞬间涌入脑海,耶律宏那双充满野心和觊觎的眼神,以及他对着卿卿毫不掩饰的目光……
是了,当时场面混乱,耶律宏却早在东璃有所部署……
刹那间,一个被萧凛刻意压抑了许久的念头破土而出。
他在崖底不眠不休地搜寻多日,为何始终不见卿卿的身影?
无论是生是死,总该有个痕迹。
除非……她根本不曾长久地留在那里。
是了,耶律宏!
混乱之中,唯有他,有能力也有动机带走重伤的她。
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他混沌的脑海,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悔恨与自责。
他猛地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,指节用力到泛白。
为何当初不曾想到这种可能?
为何偏偏被绝望蒙蔽了理智,像个懦夫一样沉溺于酒坛,自暴自弃地认定她已香消玉殒?
就因为他没有立刻找到她,便放弃了希望吗?
他白白浪费了这数月的光阴!
他的卿卿,或许正在某处受苦,等待着他,而他却在这里醉生梦死!
这个念头化作一条冰冷的毒蛇,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,毒牙刺入,注入令人窒息的自责与后怕。
一阵剧烈的寒意窜上脊背,瞬间冷汗浸透了里衣。
萧凛眼底的痛楚与悔恨,在顷刻间被滔天的怒火吞噬。
——耶律宏——如同投入油库的火把,瞬间点燃了他全部的意志。
“她还活着……朕的卿卿还活着,竟落在耶律宏那厮手中!”
他猛地站起身,先前那个蜷缩在酒坛间的颓唐身影荡然无存,仿佛只是众人恍惚间的错觉。
此刻的萧凛背脊挺直如松,眼中锐光重现,属于帝王的威压与沙场宿将的凛冽杀气骤然回归,令整个紫寰殿的空气都为之一肃。
“好个耶律宏!竟敢纵容北夷铁蹄践踏我东璃山河,觊觎朕的皇后……”
他声音沉冷,字字如铁,“真当朕提不动刀了么?”
“福禄!更衣!即刻!”
他斩钉截铁地下令,不容置疑的威严充斥在每一个字眼里;
“朕倒要看看,是北夷的马蹄硬,还是朕的剑锋利!”
福禄激动得浑身颤抖,老泪纵横,几乎是扑跪着应道:
“老奴遵旨!老奴……老奴这就为陛下更衣!”
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萧凛已褪下那身沾染酒渍、皱巴巴的常服。
玄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加身,虽面容清减,身形比往日消瘦,但那通身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度与锐利如刀的眼神,已宣告那个曾睥睨天下的君主真正归来。
他目光如电,扫向殿外:
“传朕旨意,令昭远候即刻入宫觐见!”
小瑄儿凝视着御座之上那个重拾威严的身影,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,心底长长舒出一口气……
这一局,他终究是赌对了。
皇帝时隔两月首次召见臣工的消息如同春风,瞬间吹遍了沉寂已久的宫廷朝堂。
文武百官闻讯,无不激动难抑,甚至有人当场喜极而泣。
他们的君主,东璃的擎天之柱,终于归来了!
消息传到凤仪宫时,太后正跪在佛前。
她先是一怔,随即双手微颤,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。
她俯下身,在庄严的佛像前重重叩了三个头,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,心中百感交集。
御书房内,灯火通明。
萧凛手握最新战报,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。
杜锦红的叛变让东璃北境门户洞开,北夷铁骑趁势南下,已接连攻陷数座边陲重镇,形势岌岌可危。
他抬起眼,目光如淬火的利剑般射向肃立在下方的昭远侯:
“传朕旨意,即刻调集京畿大营及周边所有可战之兵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之力,“朕,将御驾亲征。”
他微微一顿,每个字都浸着刺骨的杀意:
“若阵前遇叛贼杜锦宏,不必生擒,就地格杀!”
“臣,领旨!”
昭远侯精神大振,铿锵应诺。
部署完军务,萧凛深吸一口气,踏入太上皇的寝宫。
宫灯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映在朱漆殿柱上,恍若隔世。
萧凛迎上父亲深沉的目光,声音沉稳而坚定:
“父皇,儿臣决意御驾亲征。”
这一战,既为收复山河,更为迎回心中挚爱。
太上皇凝视着儿子眼中久违的锋芒,静默良久。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未尽的遗憾,想起那些在权谋与真情间被迫作出的抉择。
江山与挚爱,若真能两全,该是何等幸事……
他未能做到的,但愿他的儿子可以。
“去吧。”
太上皇终是长叹一声,那叹息里带着无奈的释然,更带着斩钉截铁的支撑。
“朝堂有朕坐镇,瑄儿虽年幼却慧黠沉稳,朕自会悉心辅佐。”
他向前一步,苍老的手重重按在萧凛肩头,“你务必万事小心,定要将那丫头……平安带回来。”
“儿臣,谢过父皇!”
萧凛深深行礼,父子之间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冰雪消融。
当夜,一道圣旨传遍朝野:
皇帝萧凛将御驾亲征,以振军心,驱逐北夷。
太子萧宇瑄监国,太上皇辅政。
紫寰殿内,烛火摇曳。
萧凛轻抚素绢上那抹浅笑,指尖温柔地勾勒着她的轮廓。
万千情愫在胸中翻涌,最终化作一声低喃,如同誓言,穿透宫墙,飘向遥远的北疆:
“卿卿,等我。无论你在天涯海角,无论要付出何等代价,这一次,我定会找到你,带你回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