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门无声合拢,隔绝了宋昭华的身影。
皇后并未立刻收回目光,那雍容华贵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里,只余殿内一片沉滞的寂静。
窗外蝉鸣嘶哑,更添几分烦闷。
皇后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那串沉甸甸的紫檀佛珠,光滑的珠面沁着微凉,她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穿透这寂静的力度:
“锦夕,”她目光落在虚处,若有所思:
“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吝于问询半句的女人……怎会突然对一个表姐的婚事,如此上心,如此……殚精竭虑?”
那“殚精竭虑”四字,被她念得意味深长。
锦夕侍立一旁,垂首屏息。
她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老人,深知这位主子表面端方和煦,内里却如古井深潭,手段心智皆是不凡。
若非如此,怎能在帝王恩宠稀薄、母族花家早已倾颓的境况下,将中宫之位坐得纹丝不动?
她能得皇后长久信任,凭的就是这份如履薄冰的谨慎——从不妄加揣测,只做主子需要的事。
她沉吟片刻,字斟句酌,方道:
“回娘娘,太子妃娘娘……素来并非古道热肠之人。如今这般为玉簪夫人奔走,老奴愚见……许是想为自己日后多结一份善缘,多添一重助力。”
她顿了顿,点到即止,“毕竟……东宫日后册封六宫,总需些能倚仗的臂膀。”
皇后闻言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、近乎虚无的弧度,未置可否。
她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,目光陡然锐利起来,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雕梁画栋,落向宫墙之外的某个方向:
“五官中郎将……”
她缓缓念出这个官职,声音带着冰冷的玩味,“这个位置,倒真是……耐人寻味得很。”
那串翡翠念珠在她指间重新缓缓转动起来,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,如同她心中盘桓的思绪。
“锦夕。”
皇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,“你亲自出宫一趟。去探探那位玉簪夫人的底细——她的过往、品性、与太子妃的往来……事无巨细,本宫都要知道。”
她顿了顿,指尖捻过一颗珠子,补充道:
“不必急着回禀。顺道……也听听这上京城里,最近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……流言蜚语在传唱。尤其是那些,能编成话本子,让人津津乐道的‘佳话’。”
锦夕心领神会,深深一福,姿态恭谨无比:
“老奴明白。这便去办。”
夜色浓沉,宫门落钥的沉重声响刚刚碾过宫墙宫,锦夕便踏着月色回到了凤仪宫。
皇后已卸去钗环,只着素白寝衣,乌发如瀑披散,正由两个小宫女侍候着用温热的玉轮滚按额角。
殿内烛火昏黄,映得皇后眉宇间倦色更深。
锦夕无声挥手屏退宫女,亲自接过那温润的玉轮,力道恰到好处地沿着皇后的额际、肩颈缓缓推按。
殿内一时只闻玉轮滚过肌肤的细微声响和烛芯偶尔的噼啪。
“娘娘。”
锦夕的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耳语,却字字清晰:
“老奴今日出宫,将那两家的底细摸了七八分。面上瞧着……倒与太子妃娘娘所言,相差无几。”
她手下动作未停,语气却微妙地顿了一下,“只是……老奴亲眼见了那位玉簪夫人一面……”
皇后闭目养神,手中那串佛珠仍在指间缓缓捻动。
锦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:“……生得……着实是……颜色太盛。”
这“颜色太盛”四字,她说得含蓄,尾音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。
那未尽之意,如同殿内飘摇的烛影——娇媚过甚,恐非安分之相。
皇后捻动佛珠的指尖蓦地一顿。
殿内陷入一片沉寂。
片刻,皇后才缓缓睁开眼,眸底一片沉静,毫无波澜:
“女子容颜昳丽,本身并非过错。要紧的是……内里品性是否端方持重。”
她语调平缓,目光却透过昏黄的烛光,落向虚空:
“只是……”
皇后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极淡、近乎冰冷的弧度,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:
“‘与太子妃所言,相差无几’? 这世上,哪有如此严丝合缝、分毫不差的‘实情’?”
那声轻“嗤”,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。
“过些日子,便是太子妃的寿诞。”
皇后话锋一转,重新阖上眼。
“那位玉簪夫人……想必会入宫贺寿。届时,”
她指尖捻过一颗佛珠,“你替本宫……再好好‘看看’她。察其言,观其行,品其心。”
锦夕手下力道稍重,以示领会。
“若真是个本分知礼的,本宫不吝成人之美,一道旨意罢了。”
“若内里并非如此……”
皇后捻动佛珠的动作彻底停下,殿内空气仿佛凝固,“本宫的懿旨,还没廉价到……替人遮掩腌臜的地步。”
殿内烛火跳跃,映着锦夕犹疑的面容。
她沉默片刻,终于再度开口:
“娘娘……老奴此番出宫,还……还听闻了些关于侧妃娘娘的传闻。”
皇后斜倚在床榻之上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念珠。
闻言,心中无声地掠过一丝冷峭。
果然。她那位“好儿媳”殷切劝她遣人出宫出去打听打听,图的便是此刻吧?
“哦?”
皇后凤眸微抬,声音听不出喜怒:
“都传了些什么?说来听听。”
锦夕深深吸了口气,肩颈微蜷,字斟句酌,力求将那些市井巷陌不堪入耳的秽语,裹上一层相对体面的薄纱:
“民间……都在传,侧妃娘娘早在奉旨嫁入东宫之前,便与……与当时的安王萧煜有了私情,失了清白之身。
阴差阳错,圣旨赐婚,竟嫁了太子殿下。
入东宫后,太子殿下待她恩宠备至,她却……犹不知足。
待安王……哦,如今该称御亲王了,待他回京侍疾时,二人竟……竟再度暗通款曲……”
她顿了顿,喉间发紧,声音更低了几分:
“更有甚者,竟说……御亲王本是忠孝两全才得封王爵,只因侧妃娘娘……不甘深宫寂寞,趁太子殿下不在京中,几番……几番撩拨勾引……那御亲王之所以胆敢谋逆,全是受了这……这红颜祸水的挑唆蛊惑!”
锦夕说完,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她所转述的,已是极力克制、滤去了无数腌臜细节的“干净”版本。
宫墙之外,这桩皇家秘辛早已被市井嚼烂,添油加醋地演绎出无数版本——
茶楼说书人口沫横飞,梨园戏台上粉墨登场,更有那粗劣画本子绘声绘色,一个比一个不堪入目,将那位东宫侧妃描绘成祸国殃民的狐媚妖物。
皇后静静听着,眼波深处似有暗流涌动,晦暗不明。
她并未动怒,只淡淡问道:“锦夕,依你看呢?”
老宫人再次垂首沉思,片刻后方谨慎道:
“若此事为真……以侧妃娘娘素日的聪慧,断不会留下如此多的首尾,更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。
只是……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。
老奴斗胆揣测,这背后之人……怕才是有真正与那萧煜不清不楚之人。”
皇后微微颔首,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
锦夕所析,正合她意。
她深知,这深宫朝堂,毁掉一个女子何其容易?
流言如刀,杀人不见血。
世人往往只愿听那猎奇香艳的故事,谁又真在意那被唾沫星子淹没的真相?
她倒要看看,她那看似娇软可人、实则心有七窍玲珑的慕卿璃,如何接下这招釜底抽薪。
此事若处置不当,不仅她自己性命堪忧,便是整个慕氏门楣,也恐被扣上“附逆”的滔天罪名,万劫不复。
背后布局之人,心思之歹毒,手段之狠绝,可见一斑。
然而,若她能……破局而出呢?
那通往至高之位的路,或许便又近了一步。
殿内沉寂良久,唯有烛芯偶尔“噼啪”轻响。
最终,皇后眸光渐沉,她轻轻启唇:
“那孩子……对本宫有救命之恩。”
只此一句,锦夕心头豁然明朗。
娘娘这是……已在心中划下了界限。
必要时刻,她定会出手,护下那位侧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