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卿璃的目光从那株流光溢彩的石榴玉树上移开,转而细细逡巡着撷芳阁寝殿内的陈设布置。
相较于先前萦华殿时的敷衍将就,此处的用心与考究,可谓云泥之别。
映入眼帘的,是一架紫檀木底座的缂丝双面绣云母屏风。
云母薄片镶嵌其间,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柔和的虹彩,其上双面缂丝工艺繁复绝伦,一面是蝶恋牡丹的秾丽华贵,另一面却是寒梅映雪的清雅孤绝,正反皆妙,价值不菲。
案头一对掐金丝缠枝莲纹烛台,线条流畅灵动,金丝在烛光映照下流淌着温润又矜贵的光泽。
一应器物,从汝窑天青釉的茶具到铺陈的织金锦褥,无不透着低调的奢靡与极致的雅致,显然是费了十二分心思精心布置。
东宫库房付之一炬,这些精妙绝伦的物件,自然只能是出自萧凛的私库。
这份不动声色的厚待,倒也体现了他的用心和偏爱。
慕卿璃信步踱至窗前,信手拈起一朵开得正盛的赤丹茶花。那花瓣殷红如血,饱满欲滴,极尽张扬浓艳之美。
她指尖微捻,漫不经心地揉碎了那抹刺目的红,任由残瓣零落于地。这才悠悠为燕回解惑,为何不在此时将那宋昭华彻底按死。
“眼下,只怕陛下已生禅位之心。”
她声音清泠,不带波澜,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:
“东宫后院,最忌风波。只要她宋昭华安分守己,懂得惜福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眸光掠过一丝冰冷的锐意,“本宫不介意暂且留她一条活路。倘若她执意作死……”
未尽之语,消散在空气中,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寒意——那便是自寻死路,漫天神佛也救她不得。
燕回心领神会,垂首应道:
“奴婢明白。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审时度势,静观其变——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。”
慕卿璃唇角微扬,将手中残留的花汁拭于素帕,吩咐道:
“将这赤丹茶花撤了。浓艳太过,失之媚俗。换几支新摘的白栀子供于窗前吧。其色皎洁,其香清冽,最是宁神静心。”
她的视线再次落回那株象征着“榴开百子”、“多子多福”的石榴玉树,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,轻嗤一声:
“‘多子多福’?呵……”
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淡漠,“也先锁进库房深处,落尘封存吧。”
她转身,行至紫檀书案前,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,话锋陡然一转:
“萦华殿付之一炬,我们库房的损失,清点得如何了?”
侍立一旁的姜嬷嬷闻言,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,含笑回禀:
“主子神机妙算。大火之前,老奴已遵照您的吩咐,将库中真正压箱底的珍玩古籍、地契秘册,尽数秘密转移至稳妥之处。此番焚毁的,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绫罗绸缎、陈设摆件,虽也值些银子,却算不得顶顶紧要的稀世奇珍。”
慕卿璃微微颔首,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。
她坐于案后,姿态从容,语气却带着果决:“即便如此,烧毁了什么,损失几何,也需拟一份详尽的单子出来。”
她抬眸:“子债,父偿。 纵火的是萧煜,这笔账,自然该算到他父皇的头上。总不能让我们自己,平白担了这天大的损失。”
姜嬷嬷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素笺清单,双手恭敬呈上:
“回主子,单子在此,请主子过目。一应物品名目、数量、购入时价、当前估价,皆已列明。”
慕卿璃并未伸手去接,只随意扫了一眼那字迹工整、条目清晰的素笺,唇边漾开一抹信任而矜淡的笑意:
“嬷嬷办事,我何曾有过不放心?”
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案面,“就照这份单子所列,分毫不差地向内务府……索赔。”
更深漏静,暑气未消。
福禄躬身立于撷芳殿外,隔着珠帘,将太子萧凛今夜宿于紫寰殿、不回东宫的话传到。
殿内,慕卿璃斜倚在窗边的湘妃竹软榻上,闻言,指尖捻着的冰纨扇只微微一顿,心底却如投入一颗小石,漾开一圈轻快的涟漪——如此甚好。
连着三四日与萧凛耳鬓厮磨,那份柔情蜜意固然醉人,却也如醇酒,饮多了便觉微醺的烦郁,此刻能得一方独处的清静,恰似久旱逢甘霖。
她面上却丝毫不露,菱唇微启,溢出的是恰到好处的绵软与关切:
“有劳公公辛苦走这一趟。”
眼波流转间,示意身侧的盈夏,“去将小厨房里温着的参汤取来。”
待那描金珐琅提盒奉上,她才又软声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娇憨的嗔怪与熨帖入微的挂念:
“烦请公公带给殿下,再替我带句话:纵使案牍劳形,也万万顾惜着身子。天塌下来,自有圣上顶着呢,他如今啊,可还只是太子呢。”
这话里藏着的亲昵与僭越,被她用甜糯的嗓音包裹,倒成了独一份的熨帖。
那话儿辗转递到紫寰殿萧凛耳中,他执朱笔的手一顿,旋即哑然失笑,深邃的眼眸弯成了愉悦的弧度。
这般大逆不道又直指核心的言语,整个东璃,怕也只有她这胆大包天的小狐狸敢这般娇嗔道出。
偏偏字字句句,都精准地熨烫在他心坎最柔软处。
他接过福禄奉上的参汤,温热的汤汁入喉,仿佛也带上了她身上特有的甜香,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与满足感自心底悄然弥漫。
这月余的光景,竟似浓缩了他二十余载未曾尝过的、纯粹而饱满的欢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