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沉沉压着宫阙。
东宫的女眷们早已各自归巢,有人沉入酣梦,有人辗转于锦衾之间,心思难平。
此刻,皇宫中,紫寰殿沉重的殿门却被太子萧凛叩响,声响在寂静的深宫格外突兀。
殿内烛火通明,映着御座上皇帝萧启桓骤然阴沉的脸。
当听到太子奏报,在那皇城根下、世家豪族产业鳞次栉比的地界,竟悄无声息地掘出了一处规模不小的地下秘窟。
更挖有数条通向未知之处的幽深地道时,他手中的九龙青玉盏“啪”地一声砸在御阶之上,碎裂的瓷片伴着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。
“你方才说……”
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,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你擅自出动了影卫?”
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阶下跪伏的萧凛,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怒、猜忌,还有一丝被触碰逆鳞的狠戾。
仿佛眼前这个恭敬俯首的儿子,顷刻间已化作了那地道深处蛰伏、意图谋反的逆子。
萧凛的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,姿态恭谨至极。
然而,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,他紧抿的唇角,却极其细微地、冰冷地勾起了一瞬,快得如同错觉。
那深邃的眼眸深处,一丝淬了寒冰的讥诮一闪而逝。
太子之位?
不过是悬在刀尖上的虚名罢了。
他这位父皇心中真正偏爱的,从来只有丽贵妃母子。
东璃祖训,“立嫡不立长,无嫡方立长”。
当年为了捧丽贵妃之子萧煜上位,这位父皇对指向自己的明枪暗箭,何曾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甚至……暗中推波助澜?
若非他的生母,那位看似温婉实则刚毅的皇后,以雷霆手段在后宫肃清丽贵妃的爪牙党羽;
若非他萧凛这些年如履薄冰,刻意疏远世家权贵,将根基深深扎入寒门士子与草野黎庶之中——依托的正是太子妃宋昭华已故祖父宋太傅留下的清流脉络……
如今他们母子,怕是早已在无数次的“意外”中粉身碎骨,成了这深宫权力倾轧的尘埃。
如今,他步步为营,积攒功绩,虽不结党营私,却也凭实干赢得了朝中不少清正大臣的由衷归附。
龙椅上的那位,于他而言,早已剥落了温情脉脉的父慈子孝外衣,只剩下冰冷的君臣纲常与不得不恪守的礼教孝道。
那点微薄的孺慕之情,早已在经年的猜忌与冰冷的算计中,消磨殆尽。
萧凛将头颅埋得更深,冰冷的金砖几乎贴上他的额发,彻底掩去了眼底翻涌的、几乎要倾泻而出的寒芒与讥诮。
只听他声音沉凝,字字清晰,如同重锤敲打在死寂的殿宇:
“只因那地下秘窟,其中一条暗道出口,正开在安王殿下名下的酒楼地窖之内。”
他微微一顿,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着御座上那瞬间僵硬的身形,才继续不疾不徐地往下凿击。
“更于酒楼地下,搜出堆积如山的未锻镔铁,各式制式兵器……不可胜数。”
他刻意在此处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,让那冰冷的数字和骇人的事实在皇帝脑中自行发酵膨胀,才抛出最致命的一击:
“而那酒楼后厨灶下……赫然藏着一座尚有余温的炼铁炉。”
萧凛的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、为君父分忧的沉重。
“此事,干系天家血脉,动摇国本。儿臣不敢擅专,更恐风声走漏,陷父皇于两难之境。万般无奈,只得暂调影卫封锁现场,以护周全。”
“擅调影卫,实属僭越,儿臣甘领罪责。”
他再次深深叩首,姿态谦卑至极。
“然儿臣所言句句属实,父皇若存疑虑,可即刻召影卫统领前来,当殿问询。”
句句属实?
自然。只是这“属实”,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,被他精心打磨,只露出最致命的那一截锋芒——足以刺穿安王萧煜所有伪装的锋芒。
御座之上,皇帝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力气,高大却已显佝偻的身躯重重地向后砸进冰冷的龙椅靠背。
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。
他最宠爱的儿子……他如何不知萧煜的心思?
那孩子就藩多年,何曾有一日真正安分?
对储位的觊觎,如附骨之蛆,从未断绝。
可如今……私藏如山镔铁?
秘造无数兵刃?
更在这天子脚下的膏腴之地,皇城根旁,掘地道,设炼炉……
桩桩件件,哪里是觊觎储位?
这分明是磨刀霍霍,迫不及待地要将他这把老骨头掀下龙椅,取而代之!
逆子!
当真是养虎为患的逆子!
一股混杂着被至亲背叛的剧痛、对权力流失的恐惧以及滔天怒火的浊气直冲顶门。
皇帝猛地睁开眼,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,那目光却如受伤的猛兽般凶狠骇人。
他从齿缝里迸出嘶哑的低吼,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:
“查!给朕彻查到底!影卫……朕再予你六名!务必……将此逆子所为,给朕查个水落石出!”
“儿臣,领旨!”
萧凛叩首谢恩,起身时,那垂下的眼帘深处,一抹冰冷的、胜券在握的笑意悄然凝结于唇角。
他早知萧煜此番回京“侍疾”是引狼入室。
那条毒蛇,放他进京容易,再想将其驱离,怕是难如登天。
幸而……天赐良机,竟让他揪住了如此惊天把柄!
此番即便不能立时要了萧煜的性命,也定要剐下他一层皮肉,叫他元气大伤,再难翻身。
他心知肚明,只要龙椅上这位还喘着一口气,想彻底结过萧煜便是痴心妄想。
至多,不过是将那心爱的儿子圈禁于方寸之地,做个富贵闲囚。
然,足矣。
只要将其困住,任他昔日如何翻云覆雨,如今也只能在牢笼中徒然嘶吼。
至于那老皇帝……总有龙驭上宾、驾鹤西去的一天。
届时,让他最心尖上的麟儿一路相伴,黄泉路上免其孤寂,岂非成全了他们父子一场的深情厚谊?
思及此,萧凛脚下步履竟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。
深宫廊道的夜风拂过面颊,带来一丝凉意,却奇异地未能冷却他心头那点隐秘的快意。
这快意之中,忽而又悄然渗入一丝别样的温暖,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卿璃……
自入东宫便屡屡带来意外之喜的小女人。
先是她的师兄齐毓,那惊才绝艳的隐士,竟肯屈尊亲自教导小瑄儿。
因着齐毓的存在,连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老皇帝,对他这个太子的态度都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。
再是端午宫宴,她一曲惊鸿,技压群芳,令御颜大悦,更让他这个太子在诸皇子面前挣足了体面与光彩。
而如今,又是因她走失,才阴差阳错撞破了那个藏匿惊天阴谋的大坑,将扳倒安王萧煜的绝佳契机,亲手奉至他的面前……
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,驱散了方才殿中沾染的森森寒意。
萧凛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,竟在无人处,微微融化了一角。
——卿卿,当真是他的福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