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光殿外,青石台阶上浮动着细碎的落红。
四月暮春的日头已带了几分毒辣,透过垂丝海棠的枝叶,在青石地面烙下斑驳光痕。
慕卿璃无力地倚在盈夏肩头,月白色云纹锦缎宫装被冷汗浸透,贴着单薄脊背。
鸦羽似的眼睫轻颤着垂下,鬓边珍珠步摇颤出细碎清响。
盈夏望着怀中人苍白的唇色,眼眶通红,琉璃瓦折射着刺目的金光,晃得她几乎落下泪来。
她自幼侍奉的主子,在相府时是云锦裁衣、鲛绡为帐的掌上明珠,何曾受过这般的欺辱。
朱漆门槛上跃动的金芒正灼着宋昭华织金绣凤的裙裾,她驻足时鎏金点翠护甲叩在缠枝莲纹棂条上。
午前的日光直喇喇泼在丹墀之上,阶前青砖泛着白茫茫的光。
将慕卿璃滑落的月白广袖映得近乎透明,那截垂落的腕子悬在侍女臂弯,像是暮春折翼的玉凤蝶,颤巍巍栖在晒暖的芭蕉叶尖,只消一缕穿廊风过,那抹虚虚垂落的月白便要跌进青砖蒸起的暖尘里。
宋昭华指尖猛地掐进掌心软肉。
宋昭华望着那张被晒出胭脂薄晕的面庞,喉间泛起熟悉的艰涩。前世记忆翻涌而来,慕氏惯是娇怯怯的模样。
这般浸着汗意的脆弱,倒比前世懵懂的娇怯模样更惹人垂怜。
慕卿璃借着盈夏的手臂颤巍巍起身,绣鞋才挪动半步便晃得珍珠流苏簌簌作响。
被晒得发蔫的海棠花瓣粘在她裙角,随着行礼的动作扑簌簌落在青石地面上:臣妾见过太子妃。
日头正毒,她后颈细汗浸湿了牡丹纹衣领,起身时腰肢软得仿佛新裁的柳枝。
这般情态任谁瞧了都要心软三分——偏生立在鎏金匾额下的宋昭华连睫毛都没颤一下。
她盯着对方领口若隐若现的凤凰金项圈。
不是说晕倒了吗?此刻不还是好好的,真是惯会装模作样!
只可惜,太子并不在此,这般模样是装给谁看呢。
当然,她此刻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慕卿璃身上,倒是没有发现紫竹林中的那抹玄色身影。
宋昭华眼底闪过寒芒,仿佛烈焰在冰面下烧灼,真是恨不得上去撕了这女人装模作样的狐狸皮。
娘娘,侧妃身子弱……玉霞轻扯她宫装广袖,轻声的提醒道。
宋昭华这才发觉自己竟盯着那月白的身影失了神,竟然让慕卿璃一直跪着。
虽然,她恨不能撕碎这张楚楚可怜的面皮,今日也是存心给她立规矩,可若真在瑶光殿出了事……
她可素来都是以温婉大度贤良端方的模样……她柳眉微蹙间,瞥见廊下探头探脑的宫婢。
若让这些碎嘴的奴才将今日情形添油加醋报与中宫,只怕明日她又要落个苛待庶妃的罪名。
广袖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面上却端出温婉的笑意来。
来人,扶慕侧妃去歇着。又刻意抬高了声调:速传太医来给侧妃瞧瞧,莫要让侧妃留了病根,受了委屈。
慕卿璃纤指虚虚扶额,青玉簪子垂落的珠串轻晃:
姐姐体恤原是臣妾的福分,只是这头风症打娘胎里带出来,歇半日便无碍了。
她倚着雕花廊柱喘息,素色裙裾被晨风卷起涟漪,今日原该行三跪九叩大礼,偏生这会子眼前发黑......
太子妃听慕青璃这般说辞,便知是那怯懦性子发作,唯恐入宫第二日就开罪了她。她心底嗤笑一声,倒是受用对方这般识相地揽了责任。
她抬眸望了望东边凤仪宫方向,鎏金点翠的朝阳五凤钗映着东边琉璃瓦,就算皇后因此责怪下来,她也有话可说了——只道这丞相府出生的侧妃太过娇弱。
她目光掠过少女苍白的唇色,忽而抿出三分笑意,只是这笑却是皮笑肉不笑。
“进了这东宫,你我都是姐妹,这请安何时请不是请,妹妹快回去歇着。别因为拘礼伤了身子。”
廊下铜雀啁啾声里,太子妃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,她眼神微动,两个鸦青色宫装的嬷嬷立刻上前搀扶住慕卿璃。
“还不快将侧妃娘娘送回萦华殿。想着凤仪宫那位最重规矩的主儿,又道,太医若说要人参肉桂的,只管往我宫里取。
紫竹林里。
日光透过竹隙,在萧凛玄色织金箭袖上碎成点点金斑。他背手立在一丛湘妃竹后,指节叩着腰间螭龙纹玉带,春阳将竹影斜斜拉长,恰巧笼住他半边面容。
福禄屏息凝神地打量着萧凛的侧脸,那双狭长的凤眸里辨不清是喜是怒,却叫人脊背生寒。
瑶光殿门口那出晨省昏定的规矩,分明是太子妃给新入府的慕侧妃下马威。让侧妃候在日头中半个时辰,生生把个娇怯怯的美人磋磨的几近晕阙。
他跟在萧凛身边,随侍二十载的光阴,深知殿下最厌恶的,便是这般拈酸作态的下作手段。
可如今这位太子妃——自两年前凤冠翟衣入主东宫,虽不似坊间传闻那般专房独宠,却始终恩泽不衰,偌大东宫至今仍只余其椒房独。
太子也曾夸赞其温良恭俭让,可是今日……怕是落了下风。
福禄偷瞄着太子被竹影割裂的侧脸,喉结滚了滚:殿下,可要派人去瞧瞧?
萧凛随手扯下一片竹叶把玩,翠色在他苍白的指节间翻转:派两个眼睛亮的盯着。
玄色蟒纹袍角掠过满地碎金似的斑驳光影,转眼已往竹林深处走去。
福禄望着那道颀长背影发怔,他原以为太子会去给侧妃解围,如今倒像是专程来听竹涛声里的热闹。
若真怜惜,怎会任那娇滴滴的人儿被磋磨?若不在意,又何必特意派人盯着?
他望着石径上摇晃的竹影,后颈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好歹这侧妃,也是八抬鸾轿迎进门的,怎的如今倒像看廊下雀儿斗架似的?
福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叹气,太子这些年越发像浸在寒潭里的翡翠,瞧着温润剔透,伸手一碰才知冷得刺骨。
瑶光殿内鎏金香炉袅袅吐烟。
慕卿璃斜倚在堆绣引枕上,指尖绕着腰间流苏穗子玩,方才还弱柳扶风的病西施模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四个丫鬟围在慕卿璃身边。
主子方才说晕就晕,吓得我魂儿都吓飞了!
小丫头攥着帕子直拍心口,您何时添了这头风的隐疾?奴婢打小便在主子身边侍候,如何不知.....
慕卿璃噗嗤笑出声来,顺手往她嘴里塞了颗蜜渍梅子:这病嘛——她拖长了调子,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,刚刚是有的,现在又没了。
盈夏被梅子酸得直眨眼,气鼓鼓地跺脚,您又拿我们寻开心!其余三个婢女早笑作一团,
燕回伸指戳了戳盈夏的额角:你这榆木脑袋真叫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,难不成要主子敲锣打鼓知会你本宫要开演了?若真说透了,你这实心眼的丫头还能把惊惶模样装得天衣无缝?
盈夏后知后觉地了一声,双螺髻上的珠花随着歪头的动作轻晃:原来主子方才是在做戏呢!
说罢又困惑地绞着帕子:可这戏是演给谁瞧的呀?
慕卿璃倚着金丝软枕轻笑,眼波流转间掠过狡黠笑意:
若不装晕,你还真要傻乎乎地在殿外杵一个时辰,在殿内又杵一个时辰呢?我今日愿意在那人人都看得见的瑶光殿外杵一个时辰,就是为了改日不被立规矩。
话音落,她纤纤玉指挑起青瓷盏,氤氲茶雾朦胧了美人面。
这深宫重檐里,哪个不是戏台上的角儿?你们几个都记住了,人生如戏,全靠演技,可别这么死心眼儿。
小丫鬟被这话里的深意绕得发晕,绯色从双颊漫到耳尖:主子快别这般瞧着奴婢,倒显得奴婢像块不开窍的顽石似的。
“燕回,姜嬷嬷今日的药渣可还在,去倒在那墙根下。”
燕回正理着妆奁闻言抬头:那罐子药渣子还煨在小厨房呢,奴婢这就去西墙根底下泼了。
主子这又是什么路数?盈夏扒着雕花案几往前探身,杏眼圆睁非要问个明白。
慕青璃接过雪醅捧来的青玉盏,指尖捻起颗莹润的葡萄,银签子戳着果肉含进檀口,待清甜汁水漫过舌尖,才慢条斯理道:
好戏要唱到落幕,才不枉费这满台的锣鼓点子。
今日瑶光殿外那场戏虽被萧凛尽收眼底,不过是在他心尖上埋下怀疑的种子。
宋昭华终究是与他结缡两载又诞下麟儿的正头娘子。真要叫他厌弃,还须得让这粒种子慢慢抽芽。
鎏金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,慕青璃轻摇团扇,眼尾扫过窗外掠过的黑影。
那多疑成性的太子爷,此刻怕是正遣人盯着萦华殿的动静。
果不其然,东宫书房内烛火摇曳,萧凛听着暗卫禀报,忽地将朱笔往砚台一掷,溅起几点殷红:
用了汤药?他转动手上翡翠扳指,呵,相府嫡女果真娇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