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晨光漫过三重垂花门,鎏金彩绘的檐角下还凝着露水。
慕卿璃抬手扶了扶云鬓间的珍珠步摇,抬眼便见晨曦里悬着块金漆牌匾,瑶光殿三个篆字被照得流转生辉。
她忽地想起曾听茶楼的说书人说过,瑶光乃北斗第七星,司掌人间良缘。
唇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,月白的裙裾擦过青砖上雕琢的并蒂莲纹——不知这一世,那位端坐在殿中的太子妃,可还能守着凤命星盘上既定的姻缘线?
廊下候着的宫女穿着淡绿春衫,正低头绣着鸳鸯锦帕。听得珠翠轻响慌忙起身,正撞进慕卿璃含笑的眸子里。
但见这侧妃莲步轻移,鬓边垂珠映着玉色芙蓉面,福身时青玉禁步纹丝未动:劳烦姑娘通报,就说妾身来给太子妃姐姐晨省。
小宫女掐着杏子红绉纱裙裾碎步疾行,鞋尖缀的珍珠在青砖地上滚出细碎银光。
片刻后,玉馨扶着嵌螺钿的朱漆门框踱出来,春衫外罩着杏黄遍地金比甲,腕间三对虾须镯随着步子泠泠作响。
她捏着绣木樨花的素绢帕子往眉梢一搭,慢悠悠打量着阶前身影。
给侧妃娘娘道万福。今儿卯正二刻殿下就召我们娘娘往瑾瑄殿布膳。
说着掩唇打了个呵欠,鬓边新摘的芍药花颤巍巍滴下露水,这会子正倚着醉翁椅小憩,劳您在这稍候片刻。
慕卿璃驻足瑶光殿前,指尖轻抚过鎏金门环的蟠螭纹。暮风掠过九重宫阙,扬起她月白广袖下暗绣的银线缠枝纹。
太子妃这一招倒是比她预想的直白,原以为该是棋盘上藏锋的玲珑手,将杀机裹在拈花焚香的慈悲里,岂料竟是直接抽了刀——雪刃明晃晃劈开帘幕,倒与前世那小哭包阿璃抽抽噎噎说的佛面蛇心的笑面菩萨全然不同。
慕卿璃拢着织金云纹袖摆,心中暗自评估,面上确是低眉顺目。
太子妃娘娘操劳,妾身在此候着便是。
这玉馨仗着是东宫大宫女,礼数竟潦草到只屈了半膝。盈夏气得要往前争辩,却被自家主子用绢帕按住了手。
玉馨瞧着主仆二人逆来顺受的模样,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。
原以为相府嫡女何等傲气,谁承想竟是个面团似的人儿,连带着脚下绣鞋都往青砖上多碾了两分。
那侧妃便在此静候吧。
玉馨甩着杏黄宫绦转身,故意将海棠红裙裾扫过石阶,待娘娘凤体安适了,自有洒扫宫女来知会。
主子,她这分明是在折辱咱们!盈夏攥紧帕子,红着眼眶跺了跺脚。
晨风掠过朱红宫墙,卷起慕卿璃月白裙角。
前日教你的《三十六计》,莫不是就着杏仁酪吃了?
她偏头瞧着气鼓鼓的小丫头,忽地噗嗤笑出声来。纤纤玉指戳了戳盈夏的眉心,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泠声响。
小丫鬟捂着额头直眨眼:主子是说...捧杀?
慕卿璃悄悄翻了个白眼:“你主子如今哪里能捧人。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她忽然压低嗓音,将盈夏往宫墙暗处带了带,“如今咱们在这东宫,根基不稳,贸然出头,只是给人留下发作的机会。咱们只能蛰伏。”
话音未落,墙根枯枝发出细微脆响。
慕卿璃眼波流转,借着整理鬓边步摇的姿势侧目望去,一抹鸦青衣角堪堪掠过梅枝。
她唇角漾开梨涡,葱白指尖拂过盈夏发间绢花:记住了,女儿家最利的兵器从来不是争强斗狠——
她凑近小丫鬟耳畔,声音轻得像融化的雪水,是让人心甘情愿替你出头。在这吃人的地界,露怯可比逞强金贵。
春阳透过琉璃瓦在青石砖上烙出斑驳光影。
暮春的日头虽不烈,可一直站在这春日下,却也灼人。
慕卿璃垂眸盯着裙摆银线绣的缠枝莲,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,在鹅黄衫子上洇出深色水痕。
她晨时末就已经候在了瑶光殿门前,如今已经到了巳时末。这一站就已经是一个时辰了。
主子...
盈夏搀着她的胳膊微微发抖,话未出口就被轻拍手背止住。
锦瑄殿内鎏金狻猊炉吐着龙脑香,狼毫在宣纸上拖出凌厉的墨痕。
小内侍跪在青玉砖上回话,话音未落便见笔尖一顿,墨汁在字上洇开一团暗影。
晨光透过万字不到头窗棂斜斜切过他的眉骨,在眼睑下投出阴翳。
福禄捧着珐琅缠枝纹茶盏正要奉上,却见主子霍然起身。
玄色织金蟒袍扫过满地碎光,福禄忙不迭跟上,眼见主子大步流星往西边去——那可不正是瑶可光殿的方向。
瑶光殿内熏香袅袅。
玉霞盯着廊下渐渐缩短的日影,指尖将帕子绞出深痕:眼瞧着日头都爬到檐顶了,那位还在日头下杵着,这都一个时辰了......要不咱们轻些唤娘娘?
玉馨闻言霍然转身,点翠步摇在日光里急颤:糊涂东西!记清楚咱们主子才是这东宫的太子妃,外头那个不过是个立规矩的——
茜纱帐内忽传出一声轻唤“进来替本宫梳妆吧”。
惊得两人慌忙垂手推门入寝殿。
梳妆台前,玉霞捧着螺钿妆匣偷觑铜镜。
仍旧忍不住道:“娘娘,侧妃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了……”
宋昭华坐在缠枝妆镜前,抚了抚鬓边松脱的蕾丝凤钗,新人入宫头一遭,总不好叫人看轻了东宫正妻的体面。
这话说得轻,玉霞听得却是心中一颤,手中的梳篦微微一顿。本想再规劝宋昭华的话,终是哽在了喉咙中。
这些年皇后总以东宫事自有太子妃打理为由免了晨昏定省,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嚼舌根说主子不懂规矩。
犹记那年寒冬,主子抱着鎏金暖炉在凤仪宫外候了整刻钟,最后只得了个嬷嬷出来说皇后头疼见不得风。
妆奁启开时鎏金合页轻响,宋昭华望着镜中恢复了几分血色的面容,忽而冷笑:从前是本宫糊涂,如今新人既进了门——
她将鎏金护甲重重扣在妆台上,本宫倒要教教这东宫上下,什么叫做正妃之仪。
菱花铜镜里映出张尚算清丽的面容,玉馨将新摘的姚黄牡丹簪在鎏金点翠发髻间,指尖轻轻拂过颤巍巍的花瓣。
要婢子说呀,这满宫的花儿见了娘娘都要羞得合上蕊,更别提那起子涂脂抹粉的狐媚子。娘娘肯纡尊降贵见她,怕不是要折她十年福寿呢。
宋昭华抬手扶了扶赤金点翠掩鬓,铜镜里凌厉的颧骨被烛火映出两团虚影:偏你会给本宫镶金边。
染着丹蔻的指尖虚点玉馨眉心,石榴红广袖滑落时露出伶仃腕骨,衬得嵌三色宝石的鎏金镯空荡荡地晃。
玉霞垂首拨弄青玉缠枝香炉,铜镜折射的烛光正巧落在她发颤的睫毛上,心中只是默默轻叹了一声。
玉馨正妙语连珠的哄着宋昭华开心,忽见先头那绿衫小宫女又跌跌撞撞冲进内殿。
那丫头连珠钗都歪了,伏在地上颤声道:娘、娘娘,侧妃娘娘在殿门前晕倒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