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畔,画舫如织,白日喧嚣褪尽,此刻唯余丝竹靡靡,莺声燕语随晚风断续飘来,间或夹杂一两声女子娇笑,是浮华夜色最寻常的点缀。
然萧凛所在之处,却是另一番天地。
偌大的画舫舱室内,空气凝滞如铁,白日龙舟竞渡的余温早已被森然寒意驱散殆尽。
玄甲侍卫黑压压跪伏一地,头颅深埋,宛如石雕,连呼吸都刻意压至最轻,唯恐一丝声响便引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角落里,新来的小侍早已面无人色,单薄的身躯抖如秋风中的落叶。
他入宫侍奉虽仅四五年,得幸近前太子身侧时日更短,饶是如此,也从未见过这位素以威仪持重着称的储君,周身竟能散发出如此骇人的气息——
那不是简单的愤怒,而是一种沉凝如渊、几欲择人而噬的暴戾。
那双凤眸深处翻涌的不是火焰,而是淬了毒的寒冰,目光所及,令人血液冻结,神魂俱颤。
大太监福禄躬身侍立于太子椅后,屏息凝神,额角沁出细密冷汗,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敢。
雕花紫檀圈椅中,萧凛端坐如渊。
骨节分明的手指倏然扣住案上新奉的青瓷茶盏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。
下一瞬,茶盏裹挟着雷霆之怒,挟着刺耳的锐啸,狠狠掼向跪在最前的侍卫队长!
“砰——哗啦!”
瓷片四溅,滚烫的茶水混着刺目的殷红,自侍卫队长眉骨蜿蜒而下,漫过眼帘,最终沉重地砸落在光洁的船板之上。
“滴答…滴答…”
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,如同催命的更漏。
鲜血模糊了视线,剧痛钻心,侍卫队长却连眉心都不敢蹙一下,身形纹丝不动,只将头颅埋得更低,仿佛那砸落的不是滚水与鲜血,而是冰冷的铁锤。
萧凛的声音沉沉响起,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,砸在众人心头:
“无用至此,留尔等何用?剥了这身玄甲,拖下去——重则四十大板,赶出玄甲卫!”
恰在此时,又一队玄甲侍卫疾步入舱,甲胄碰撞的冷硬声响打破了死寂。
回报依旧:慕卿璃与宋昭华,杳无音讯。
萧凛听完,置于扶手上的指节猛地蜷紧,力道之大,骨节处瞬间泛起一片青白。
一个念头如同毒蛇,猝不及防地噬咬上心头——慕卿璃!一心只想挣脱东宫樊笼!
这些时日她流露出的那点温顺与依赖,此刻回想,竟显得如此虚浮飘渺。
每回二人相处时,哪回不是他放下身段,主动俯就?
若她处心积虑想要逃离……今日这乱局,岂非天赐良机?
一股掺着冰碴的寒意骤然从心底窜起,直冲颅顶。
随即,是更汹涌、更滚烫的不甘与刺痛,狠狠攫住了心脏,几乎令他窒息。
凭什么?他予她如此之多的恩宠,甚至位她罚了太子妃,为何她眼底心底,依旧容不下他分毫?
这份不甘,化作一只无形的魔掌,死死扼住咽喉,让他感觉窒息。
他齿关紧咬,喉间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,字字淬着阴寒的偏执:
“想走?痴心妄想!生,是东宫的人;死,也只能做东宫的鬼!”
他倏然抬首,眼中翻涌的已非单纯的怒火,而是某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与戾气,狠狠剐过地上跪伏的玄甲:
“传孤令!即刻关闭所有城门!昭告全城,有逆贼行刺储君,着令禁军全城搜捕!尔等——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毁灭一切的狠绝,“掘地三尺,挨家挨户,给孤搜!遇阻者,杀——无——赦!”
待最后一名玄甲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舱外,舱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瞬间被抽空。
萧凛颓然向后,手肘支着沉重的额头,斜倚在冰冷的紫檀扶手上。
方才那股席卷一切的雷霆震怒与酷烈寒霜,如同退潮般消逝无踪,只余下满身洗不掉的疲惫与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深陷泥沼般的惶惑与颓唐。
福禄侍立一旁,心头剧震。
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如此……失魂落魄的模样。
更令他揪心的是,殿下今日尚未用晚膳。
老太监强压下翻涌的忧虑,悄无声息地重新奉上一盏温度恰好的清心茶,又小心翼翼拣了几样易克化的精致细点,捧到萧凛面前。
声音放得极轻极缓,带着抚慰的意味:
“太子妃娘娘吉人天相,定能逢凶化吉。娘娘当年流徙北疆那般苦厄都熬过来了,今日岸边些许骚乱,必能从容应对。许是……被什么耽搁了也未可知。殿下,您多少用些东西,若熬坏了身子,娘娘回来见了,岂不……”
话音未落,福禄敏锐地捕捉到萧凛的目光,正落在其中那碗碧莹莹、散发着荷叶清香的芙蓉鸡丝羹上。
那眼神复杂至极,先前的不甘与戾气沉淀下去,翻涌上来的,竟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……委屈?
这羹…… 福禄脑中灵光一闪,这并非太子惯用的口味!
他猛地忆起,午后太子曾特意召了侧妃娘娘身边的大丫头问话,问的便是娘娘的饮食喜好……
难道这羹……是殿下特意为侧妃娘娘准备的?!
萧凛并未理会福禄未完的劝慰,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执起银匙,缓缓搅动着碗中细嫩的鸡丝与莹润的羹汤。
碧色的汤汁打着旋儿,映着他眼底一片晦暗不明。
他低语出声,声音轻飘飘的,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迷茫,既像自问,又似在寻求一个永远无解的答案:
“孤待她……难道还不够好么?为何……就一定要走?”
福禄如遭雷击,瞬间僵在原地,所有未出口的宽慰都噎在了喉咙里。
他方才……竟完全想错了方向!
殿下这般失魂落魄,这般……近乎孩子气的委屈与执着,哪里是为了那位坚韧如蒲苇的太子妃?
分明是为了那位被保护得滴水不漏、养在深闺的……慕侧妃!
福禄眼前蓦然浮现出慕卿璃那昳丽绝伦的容颜,那是用锦绣堆叠、玉露浇灌出来的娇蕊。
这般人物,离了深闺重帷的庇护,曝露于市井浊流、豺狼环伺之地……
单是那份足以倾城的容色,便如同稚子怀璧行于暗巷,实乃招灾惹祸的根苗!
一念及此,福禄只觉得心尖都揪紧了,仿佛已预见那无瑕美玉,即将坠入泥淖,被碾作尘泥……
天爷!
更让福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是——
太子殿下何时……竟对慕家这位侧妃生出了如此深情?
殿下与慕相之间,可是积怨已深……
他原以为慕侧妃虽好,殿下却未必会真正倾心于她,如今看来……
不敢想,不能想,真真是……不敢细想!
殿下他自己……可曾知晓这份心思?
而且,殿下竟似又在疑心她……是借机私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