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内侍悠长的唱喏的声缓缓落下，慕卿璃方徐徐起身。
天青色裾掠过青砖金线，行至主座前三步之遥盈盈下拜，发间垂落的珍珠压鬓恰巧映着雕窗透进来的天光。
卿璃给太子妃姐姐请安。
宋昭华抬眼看向玉馨，微微颔首，玉馨立时会意，捧着朱漆填金海棠纹托盘趋步上前。
慕卿璃葱白指尖搭上盏托，缠丝白玉镯叮当轻响着滑至腕骨，倒将那段雪色肌肤衬得似有月光流淌
她举盏齐眉的刹那，裙摆纹丝未动，连鬓角衔珠步摇的璎珞都静止如画。
妾身请太子妃用茶。
宋昭华指尖掐进掌心。
她自幼承的是书香门第的血脉，七岁能作簪花小楷，十岁通晓进退之仪，纵使当年流放北疆啃着雪水咽粗粮，回京后悬腕练字到三更也要把闺阁小姐的体面捡回来。
她曾笃信自己行礼时脊背永远比旁人挺得直三分。
可是看着眼前女子姿态优雅，行云流水的礼数，才知晓簪缨世家娇养的贵女那刻进骨子的矜贵端方，不仅仅能典则俊雅，也可兼具娉婷袅娜，摇曳生姿。
并非一朝一夕的恶补便能弥补的，也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后总是挑剔她的仪态。
不过有了这样的认知，让她对慕卿璃的厌恶也就更深一层了。
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棱，在瑶光殿的云纹地面上撒下斑驳的光影，博山炉中苏合香的味道，让慕卿璃觉得甜的发腻。
在宋昭华观察她的时候，她同样也在观察宋昭华，攒珠缀玉的曳地裙衫，满头珠翠，这般打扮倒与满殿金丝楠木雕的飞凤祥云相映成趣，只是再厚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下的青灰——像尊描金错彩的瓷人，内里却裂着蛛网细纹。
见着这样的宋昭华，心中倒是生出了几分唏嘘。
昔年宋家虽非钟鸣鼎食的朱门，到底有几分松竹清骨。
可如今这位太子妃无论是品味还是气度哪里与清贵有半分关系。既要太子剖心剜肝的情，又要东宫翻云覆雨的权，求不得便往身上堆砌金银珠翠。
浮动的香雾里，唯有檐角铁马偶尔叮咚。两个女人隔着半室流光对坐，一个腕间白玉镯映着朝阳，一个鬓边金步摇缠着阴影，整个大殿的气氛变得沉寂、冷凌。
一个是经历了一辈子宫斗的顶尖选手，一个是上辈子就惯会做戏的资本大佬。
这短暂的沉寂不过片刻，就在二人相视一笑间烟消云散。
宋昭华眉眼微垂，接过慕卿璃递来的茶盏，指尖轻撇了撇浮起的茶沫，浅浅抿了一口，随后放下。
接着，她便拿出皇家宫规，一字不差地照着规矩来，训诫跪在下首的慕卿璃。内容无非是尽心侍奉太子，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之类的套话。
待整套流程走完，宋昭华才亲自俯身将慕卿璃扶起：“侧妃妹妹，礼数不可废。别怪本宫啰嗦，让你跪了这许久，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。”
“姐姐句句在理。能聆听太子妃姐姐教诲，是妹妹的福分。姐姐这样说，可真是折煞妹妹了。” 慕卿璃恭恭敬敬，又娇娇怯怯的地回应道。
宫斗的精髓，从来就不在女人间那些唇枪舌剑的表面功夫。
真正的制胜之道，是让那唯一的权力核心——太子，彻底成为她的专属武器，如臂使指。她只需一个眼神暗示，太子这柄利刃便会精准出鞘，直指她想要打击的目标。
所以，对付宋昭华？何需自己动手。
她只需要扮演好那个恭顺柔婉、楚楚动人的侧妃，让太子心甘情愿地代劳。
在这场复杂的权力博弈里，宋昭华根本算不上她的直接对手盘，太子才是那个需要被精准引导、影响其决策的关键“主力资金”。她的策略是让主力资金主动做空对手筹码，使其价值暴跌。
被自己倾注全部心血、押上重注的男人厌弃，那才是真正的万箭穿心般的折辱与不堪。
尤其是对宋昭华这种——既要那个男人的心，更要他带来的滔天权势。这种双重欲望，恰恰暴露了她最大的软肋和风险敞口。
宋昭华瞧着她这副既娇气又乖巧的模样，心中甚是满意，这才与前世印象对上了。先前那清冷从容的姿态，倒似她的错觉一般。
“妹妹今日身子可好些了？前两日都怪本宫的不是。晨起侍奉太子用过早膳后，实在困倦得很，殿下心疼本宫，允本宫多歇息片刻。不想这一觉竟睡过了头，害妹妹在日头下站了许久，本宫心中一直难安，还请妹妹莫要见怪。”
慕卿璃听着这番茶香四溢的言语，真想狠狠翻个白眼。
难怪上辈子那个哭包阿璃早早便香消玉殒，这位太子妃娘娘装腔作势的功夫着实了得。只是今生她遇上了自己，倒要看看，这份惺惺作态还能维持到几时。
“多谢太子妃姐姐挂心。姐姐与殿下伉俪情深，妹妹唯有艳羡的份儿，岂敢存半分怨怪之心？倒是妹妹无奈皇命难违，扰了姐姐与殿下的恩爱时光。往后，还需仰仗姐姐多加照应才是。”
论起这茶艺功夫，慕卿璃自认从未输过谁。
宋昭华闻言，唇角漾开一抹轻柔笑意：“侧妃妹妹同本宫何必这般客气。你入宫前，偌大的东宫只本宫一人，总觉着有些清冷。如今有妹妹作伴，倒是添了不少生气。往后妹妹可要常来陪陪本宫才是。”
“若姐姐不嫌妹妹聒噪，妹妹定会常来瑶光殿叨扰姐姐的。”慕卿璃面上含笑，温顺应和道。
“说来也巧，”宋昭华话锋一转，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兴致。
“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寻得了两株极为稀罕的‘姚皇’，正巧今日差人送去了花房。本宫也好奇是何等稀世珍品，妹妹可愿随姐姐同去赏玩一番？”
她嘴上虽是温言征询，话音未落，人却已盈盈起身，步履款款地朝殿外行去。这姿态，分明是不容慕卿璃有半分推拒的余地。
瑶光殿分设前后两座花园。前园在慕卿璃入殿时已然见过，遍植着名贵的姚黄魏紫。
然而踏入后园，饶是慕卿璃见多识广，也不由得暗自惊叹。
此处，俨然是一方只为牡丹绽放的琼苑仙圃。
与前园那些矜贵的名种相比，这里更是包罗万象，气象万千。
紫豆绿、墨撒金、白雪塔、铜雀春、锦帐芙蓉烟、绒紫首案红、火炼金丹……林林总总，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的牡丹珍品。真正是应了那句“占断城中好物华，千娇万态破朝霞”。
即便是慕卿璃这般素来对牡丹无甚偏好之人，此刻也不得不诚心赞叹一句。
这片令人目眩的牡丹园，来历亦是不凡。
乃是太子殿下特意命人填平了一片碧波荷塘，又将瑶光殿与太子所居的锦瑄殿连为一体，方才造就了这人间盛景。
换言之，这片姹紫嫣红的锦绣天地，正将太子妃的瑶光殿与太子的锦瑄殿紧密相连。
此刻，两位丽人在这繁花似锦的园中迤逦而行。
一位身着华服，尽显富贵雍容；另一位则清雅脱俗，别具娇俏风致。远远望去，恰似园中最夺目的两株名品，一浓一淡，交相辉映，各有千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