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雄军兵变如同一声惊雷,短暂而剧烈地撕破了京城表面的平静。
尘埃落定后,留下的不仅是陈勇及其党羽的人头落地、家产抄没,更是一种无声的震慑。
靖王萧景珩的名字,不再仅仅与云中郡的功绩或皇子的身份挂钩,更与铁血、果决、深不可测的权柄紧密相连。
皇帝萧湛对萧景珩的赏赐愈发丰厚,协理兵部的权责也更加具体,甚至默许了他对天雄军后续将领人选的部分提议。
然而,这种“信重”背后,是御书房内皇帝愈发深沉难测的目光,以及偶尔在萧景珩禀报时,那看似随意、实则锐利的询问。
朝堂之上,暗流并未因陈勇的覆灭而平息,反而变得更加诡谲。
原本一些中立或依附较弱的大臣,开始明显地向靖王府靠拢,以武威侯李崇焕为首的支持者声威日壮。
但与此同时,一股无形的阻力也在悄然形成。吏部尚书王瑄在整顿吏部、清查三皇子余孽时,手段雷厉,却隐隐将一些与五皇子萧景禹牵连过深的官员也“误伤”在内,引得五皇子一系暗中不满。
几位宗室长辈和以“清流”自居的御史,则开始上疏,或明或暗地提及“亲王权重,恐非国家之福”,劝谏皇帝应广布恩泽,均衡朝局。
这一日,宫中设下小宴,只邀了几位核心重臣和皇子。名为家宴,实则气氛微妙。皇帝高踞主位,目光扫过下首的萧景珩、萧景禹,以及几位阁老、勋贵。
酒过三巡,皇帝似是无意间提起:“如今北漠使团已离京,边境暂安。然,国库连年用兵,颇显空虚。今岁江南漕粮北运,据说沿途损耗又增了一成,诸卿可有良策,既能充盈国库,又可解漕运之弊?”
这个问题,看似寻常,却瞬间牵动了无数神经。
漕运,乃是维系帝国命脉的血管,也是各方势力利益交织最复杂之处。三皇子在时,曾试图插手而未能完全掌控;五皇子母族亦在此中有不小的影响力。
几位大臣面面相觑,一时无人轻易开口。谁都知道,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,答得好未必能获利,答得不好却可能引火烧身。
五皇子萧景禹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景珩,率先出列,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忧国忧民:“父皇,漕运积弊已久,非一日之寒。儿臣以为,当以稳为主,可派得力干臣,严查沿途贪腐,整饬漕帮秩序,或可稍减损耗。”他这话四平八稳,实则想将处置权揽入自己人或其母族能影响的范围内。
皇帝不置可否,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萧景珩:“小六,你协理兵部,于钱粮转运亦有所涉,如何看待?”
瞬间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景珩身上。这是皇帝又一次将他推到台前,也是又一次考验。
萧景珩放下酒杯,起身,从容不迫地行礼:“回父皇。五哥所言,乃是治标之策,确能暂解燃眉。然儿臣以为,漕运之弊,根在制度陈旧,权责不清,各方盘踞,尾大不掉。若不能从根子上革新,严查恐也只能收效一时。”
他此言一出,几位与漕运利益相关的老臣脸色微变。
“哦?如何革新?”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趣。
“儿臣与沈县主近日梳理漕运旧例,略有浅见。”萧景珩声音平稳,却清晰地传遍殿内,“其一,可改‘民运’为‘官督商运’,由朝廷设立漕运司,统一调度,引入有实力的商行承包具体运输,按绩效给酬,减少中间盘剥环节。其二,厘清沿途税卡,合并重复征收,定立标准,张榜公示,杜绝私加。其三,革新漕船,选用更利于内河航行的新式船只,提高运力,减少损耗。”
他提出的三条,条条直指要害,尤其是“官督商运”和革新漕船,几乎是要动一大批靠旧制度吸血者的命脉。
这已不仅仅是整顿,而是大刀阔斧的改革。
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,五皇子萧景禹脸色难看,他母族便是旧漕运制度的极大受益者之一。
一位掌管户部的老阁老忍不住出列反对:“陛下,靖王殿下所言,看似有理,然变革祖宗成法,牵涉甚广,恐引起动荡啊,且引入商贾,与民争利,恐非朝廷体统。”
萧景珩并未动怒,只淡淡道:“阁老,祖宗成法亦是为利国利民。若成法已弊大于利,为何不能变?至于与民争利……敢问阁老,如今漕粮北运,利在何处?是在沿途百姓,还是在那些层层盘剥的蛀虫之手?朝廷体统,在于江山稳固,百姓安乐,而非固守弊政!”
他言辞犀利,有理有据,将那老阁老驳得面色通红,一时语塞。
皇帝看着侃侃而谈、锋芒毕露的萧景珩,又看了看面色各异的群臣,心中复杂难言。
这个儿子,有魄力,有见识,更有打破陈规的锐气,这是大雍所需要的,但这份锐气,也太过逼人。
“好了。”皇帝终于开口,打断了可能的争论,“小六所言,不无道理。漕运之弊,确需下重手整治。此事……容朕细思。今日且不论了,饮酒。”
他将话题轻轻揭过,既未否定萧景珩,也未立刻支持,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。
宴席继续,但气氛已截然不同。
萧景珩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五皇子方向那冰冷的目光,以及其他一些大臣隐晦的审视与忌惮。
他知道,自己今日这番话,已将改革漕运的旗帜公然竖起,也将自己彻底放在了旧利益集团的对立面。
接下来的,将是更加汹涌的反扑。
回府的马车上,萧景珩闭目养神,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。
坐在他身侧的沈知微轻声道:“殿下今日,已将风雷引至身前了。”
萧景珩睁开眼,眸中是一片沉静的坚定:“既然躲不过,不如主动迎上去。破而后立,方能重生。”他看向沈知微,“漕运改革的细则,需尽快完善,我们要抢在对方反扑之前,拿出更详尽的方案,让父皇和朝中支持改革者,看到切实可行的路径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沈知微点头,“相关资料已整理大半,回去后我便着手起草条陈。”
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声响,如同战鼓前的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