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格罗斯山脉,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东部屏障。
这里没有幼发拉底河的温润,也没有平原上那种令人慵懒的暖风。
这里只有如刀割般的寒风,光秃秃的黑色岩石,以及终年不散的阴冷雾气。
对于生活在平原上的苏美尔人来说,这片连绵的群山就是世界的尽头,是恶魔居住的地方。
而对于盘踞在此的古提人来说,这里是他们的猎场,而山下的平原,则是他们随时可以去收割的粮仓。
一支五辆驴车的车队,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。
车轮压过碎石,发出咔吱咔吱的摩擦声。
拉车的是最能吃苦的毛驴,即便如此,在这样陡峭的山路上,毛驴依然累得喷着白沫。
负责押运的,是祖格大祭司的心腹,一个名叫纳拉姆的干瘦男人。
他裹紧了身上的厚羊毛斗篷,依然冻得瑟瑟发抖。
但这寒冷并不全是来自气温,更多的是来自那种被窥视的恐惧。
自从进入山口以来,他总感觉在那些怪石嶙峋的阴影里,有一双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正盯着他们。
“大人,我们真的要进去吗?”赶车的车夫声音带着哭腔,“听说古提人饿急了连死人都吃。”
“闭嘴!”纳拉姆低声喝骂,但他自己脸色也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,“这是大祭司的死命令。不想回去被大祭司剥皮,就给我硬着头皮往前走!”
这五辆车上,装载着足以买下一个城邦的财富。
那是尼普尔神庙几百年来从信徒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——整箱的黄金、白银,以及苏美尔人视为圣物的极品青金石。
为了杀一个人,祖格这次是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。
……
“呜——!”
一声凄厉的骨哨声突然在峡谷上方响起。
紧接着,无数黑影从两侧的岩石上如猿猴般跃下。
他们没有穿铠甲,身上裹着散发恶臭的兽皮,头发蓬乱如杂草,脸上涂抹着红白相间的油彩,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直立行走的野兽。
他们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,有巨大的石锤,有磨尖的腿骨棒,也有从苏美尔人那里抢来的铜斧。
“停下!都停下!”
纳拉姆吓得魂飞魄散,高举双手跳下驴车,“我是尼普尔大祭司祖格的使者!我是来送礼的!送给伟大的碎骨者首领!”
古提人没有说话,只是围成一个圈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,像是狼群围住了待宰的羔羊。
人群分开。
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纳拉姆。
那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巨汉。
在这个普遍身高一米六左右的时代,他就像是一座移动的肉山。
他赤裸着上半身,肌肉像花岗岩一样隆起,胸口和手臂上密布着无数白色的伤疤。
最令人恐惧的是,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。
那不是宝石,而是一串风干的人类指骨。
他就是古提人的王,碎骨者——库尔甘。
库尔甘居高临下地看着瘦小的纳拉姆,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,那是一种混合了生肉腥气和陈年汗臭的味道。
“祖格?”
库尔甘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一样粗粝,他用生硬的苏美尔语说道,“那个住在平原上,肥得像猪一样的老东西?”
周围的古提人发出一阵哄笑。
“是……是的。”纳拉姆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,这就是蛮族,毫无礼数。
“他没死?”库尔甘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,“没死派你来干什么?如果是来求和的,那你带的女人太少了。”
库尔甘贪婪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车夫,在评估他们身上的肉够不够吃一顿。
“不,不是求和。”纳拉姆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直起腰,“大祭司是来和您做一笔生意的。一笔大生意。”
他转身,走到第一辆驴车前,颤抖着手解开了绳索,猛地掀开了盖在上面的油布。
然后,他用力踢开了那口巨大的橡木箱子的盖子。
“哗——”
即使是在这阴暗的峡谷中,那一瞬间绽放的光芒也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。
金子。
满满一箱子的金饰、金杯、金块。
那种耀眼的黄色,在灰黑色的岩石背景下,显得如此突兀,又如此诱人。
紧接着,纳拉姆又打开了第二个箱子。
一片幽蓝。
那是成色最顶级的青金石,每一块都像是一小片凝固的深海,在苏美尔人眼中,这是通天的圣物,价值比黄金还要高。
峡谷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沉重的呼吸声,像拉风箱一样此起彼伏。
古提人虽然是还处在石器时代的野蛮人,但他们不傻。
他们常年下山抢劫,知道这些东西可以和其他部落换来数不清的女人、牛羊和武器。
平时他们拼了命攻破一个村子,抢到的也不过是几只羊、几袋麦子,运气好才能抢到几把铜斧。
而现在,摆在他们面前的,是一座金山。
库尔甘那双原本充满杀意的小眼睛,此刻瞪得像铜铃一样大。
他猛地推开纳拉姆,大步走到箱子前。
他伸出那双长满黑毛、如同熊掌一样的大手,抓起一只精致的金杯。
金杯上面雕刻着细腻的神话图案,那是尼普尔工匠耗费数月心血打磨的艺术品。
但在库尔甘手里,它只是一块金子。
“嘎吱!”
库尔甘用力一捏。
那只金杯瞬间变形,被捏成了一团。
他将变形的金杯放在嘴里,用那口发黄的牙齿狠狠一咬。
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牙印。
“真的金子。”
库尔甘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——刚才太用力,牙龈都咬出血了。
但他毫不在意,反而仰起头,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。
“哈哈哈哈!祖格那个老东西疯了吗?”
库尔甘把手里的金子抛向空中,任由它们砸在自己身上,“这么多?他是把尼普尔的神庙拆了吗?就为了跟我做生意?”
“这只是定金。”
纳拉姆看着那些被随意践踏的艺术品,心在滴血,但脸上却堆满了谄媚的笑,“后面还有四辆车,全是这样的货色。”
纳拉姆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只要您帮大祭司杀一个人。”
“杀谁?”
库尔甘一把揪住纳拉姆的领子,把他像只小鸡一样提了起来,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,“是东边的埃兰王?还是天上的神?”
“给这么多钱,这人的命是用钻石做的吗?”
在古提人的价值观里,人命是最不值钱的。
一头羊能换三条命。
这么多金子,足够买下半个扎格罗斯山脉所有的活人。
“不是神,也不是王。”
纳拉姆被勒得喘不过气来,艰难地说道,“是……南方……埃利都的一个……伪神。他叫何维。”
“埃利都?”
库尔甘松开手,把纳拉姆扔在地上。
他皱起眉头,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。
“就是那个在海边的破城?听说那里只有泥巴和芦苇。”
“不,大人。”纳拉姆揉着脖子,咳嗽着说道,“现在的埃利都,富得流油。”
为了激起这些野兽的欲望,纳拉姆开始按照祖格的授意,极尽夸张之能事。
“那个叫何维的人,会妖术。他变出了堆积如山的棉花,那东西比羊毛还软,比云彩还白。”
“他酿出了喝一口就能让人成仙的啤酒,比山里的泉水还甜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……”纳拉姆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,“现在的埃利都人,不干活,天天洗澡。那里的女人,皮肤白得像牛奶,身上香得像花朵。那里的牛羊,多得连路都走不动。”
随着纳拉姆的描述,周围古提战士们的眼睛越来越红。
喉咙里吞咽口水的声音响成一片。
那是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味。
棉花?没见过。
啤酒?想喝。
又白又香的女人?那是他们的最爱。
库尔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你是说,”库尔甘指着那些箱子,“祖格这老猪猡,送给我这些金子,就是为了求我去抢劫一块大肥肉?”
“没错。”
纳拉姆阴恻恻地笑道,“大祭司说了。只要杀了那个何维,埃利都城里的一切,不管是牛羊还是女人,都归你们。尼普尔绝对不插手。”
“砰!”
库尔甘一拳砸在驴车辕上,硬生生把手臂粗的木头砸断了。
“成交!”
他猛地转身,对着峡谷里数千名古提战士,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:
“兄弟们!听到了吗?”
“平原上的肥猪们内讧了!”
“那个叫祖格的蠢货,花钱请我们去吃肉!”
“嗷——!!!”
峡谷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。
无数把石锤和铜斧在空中挥舞,碰撞出刺耳的声响。
库尔甘一把抓起那串青金石项链,粗暴地挂在自己脖子上,和那串人骨项链混在一起,显得既奢华又恐怖。
他指着南方,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:
“那个叫何维的,我要他的皮!”
“听说他喜欢洗澡?好!等我抓到他,我就把他的皮剥下来,蒙在我的战鼓上!”
“让他在我的鼓点下,天天洗个够!”
“杀牛!祭旗!”
库尔甘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车夫。
在车夫的惨叫声中,库尔甘举起沉重的石锤,却并没有砸向车夫,而是砸向了旁边牵着的一头黑牛。
“咔嚓!”
牛头碎裂,鲜血喷涌而出。
库尔甘扔掉锤子,扑上去,像野兽一样大口痛饮着牛血。
他抬起满是鲜血的脸,对着天空嘶吼:
“告诉祖格!七天!给我准备好女人和带血的生肉!”
“七天之后,埃利都将变成废墟!那个什么恩基神,将会变成我脚下的一堆烂肉!”
……
夜幕降临。
扎格罗斯山脉的峡谷里,燃起了无数堆篝火。
但这并不是温暖的篝火,而是战争的烽火。
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味、血腥味,以及刺耳的磨刀声。
古提人正在打磨他们的石锤,正在给骨箭涂毒。
他们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场艰难的战争。
在他们眼里,平原上的苏美尔人就是一群只会种地、软弱可欺的绵羊。
哪怕这群绵羊穿上了白袍子,洗干净了身子,也依然是绵羊。
而他们,是狼。
狼群下山,只为吃肉。
纳拉姆坐在一块石头上,看着这群如同恶鬼般的蛮族,心中既恐惧又兴奋。
他知道,一场浩劫即将降临埃利都。
那个带给苏美尔人短暂文明假日的何维,恐怕做梦也想不到,地狱的大门,已经被尼普尔的大祭司祖格亲手打开了。
“尽情地洗吧。”
纳拉姆看着南方,喃喃自语,“埃利都人,都把脖子洗干净。古提人的刀,可是很钝的,砍起脖子来会很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