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寒意总爱往骨缝里钻,宋家屯的清晨裹着一层薄得像纱的雾,连超市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都晕成了模糊的墨色。宋家超市的玻璃窗擦得能照见人影,只是窗沿还凝着几滴没化的露水,顺着玻璃往下滑,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。阳光穿过来时,倒把空气里飘着的细尘照得明明白白,它们慢悠悠地转着,像极了此刻超市里的冷清——再没有往日里挑菜的吆喝、找零的叮当,连货架都透着股“空落落”的委屈。
副食品区最显眼,以前堆得冒尖的袋装面粉、挂面少了大半,露出的隔板上还留着以前贴价签的浅印子,木色泛着旧;日用百货区更甚,肥皂盒空了三排,洗衣粉只剩两袋孤零零地靠在角落,像被忘了的孩子。空气里也变了味,新鲜蔬菜的泥土香淡了,混着刘淑珍手里鸡毛掸子扫过货架的“簌簌”声,还有一丝挥不去的焦虑——那是从空货架缝里、从人眼底的慌里渗出来的。
刘淑珍握着鸡毛掸子的手有点僵,掸子在同一排饼干货架上蹭了一遍又一遍,绒毛都蔫了。她的目光总往门口飘,看一眼就叹口气,想起以前这时候,门口早挤满了买早点的人,现在只有雾慢悠悠地飘进来,凉丝丝地贴在脸上。李小明蹲在调味品区,手里攥着个酱油瓶,刚把瓶子摆齐,指尖一碰又倒了一个。他盯着那片空了一半的货架,想起上周还满当当的样子,鼻子有点酸,轻轻踢了踢货架腿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又赶紧收脚,怕吵到谁似的。
后院的八仙桌还摆在原地,是昨晚家庭会议的模样。几张板凳歪歪扭扭地放着,凳面上还留着人坐过的温度;桌上的搪瓷茶缸没洗,缸底沉着点茶叶渣,旁边摊着的账本被晨露打湿了边角,墨迹晕开,把那些下跌的数字晕得更扎眼。风一吹,账本纸“哗啦”响了一声,像谁在轻轻叹气。
天刚蒙蒙亮,林薇就站在了超市里。她没开灯,借着窗外的微光摸过那些空货架,指尖触到隔板的木纹,凉得让她打了个寒颤——她几乎一夜没合眼,眼底的血丝像细密的红丝,却偏偏亮得吓人,像寒夜里燃着的一点火。
“还没歇着呢?”楚瑶抱着阿遥走进来,阿遥还没醒,小脑袋靠在楚瑶肩膀上,呼吸轻轻的。楚瑶把脚步放得很轻,声音也柔,“是不是有想法了?”
林薇转过身,手指还停在空货架上,指腹蹭了蹭木纹里的细尘。“他们的招很狠。”她的声音有点哑,却没半点含糊,“价格战压利润,断货源卡脖子,还造谣坏名声——这三板斧,就是想让我们慌。”她走到后院的八仙桌前,指尖重重落在账本上那些红笔标着的数字上,指甲边缘因为用力有点泛白,“但慌没用。他们想让我们跟着乱,我们就偏要稳;他们想拼低价耗死我们,我们就做他们做不到的事;他们断了旧路,我们就自己开条新路。”
“开新路哪那么容易!”宋卫东的声音突然冒出来,他刚从屋里出来,眼角还挂着困意,却一撸袖子,急冲冲地走到桌前,“依我看,咱也降!他们红旗商场卖一毛二,咱就卖一毛一!咱手里还有点积蓄,耗也能耗过他们!”他说得急,脸都有点红,手还在桌上拍了一下,震得搪瓷茶缸“当啷”响。
林薇没急着反驳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的红丝更明显了些。“卫东哥,你想过之后吗?”她的语速不快,每个字却都沉,“我们降一毛一,他们就能降一毛;我们耗到没钱,他们国营商场有底子,耗得起。最后呢?两败俱伤,咱们的超市垮了,乡亲们以后买东西,只能看他们的脸色涨价。”她顿了顿,指了指超市里零星的顾客,“价格战是最笨的招,伤了自己,也对不起信任我们的人。”
宋卫国蹲在门口,烟蒂在地上摁了好几个印子。他抬起头,烟灰落在衣襟上也没在意,声音闷闷的:“林薇说得对。咱不能自乱阵脚,越慌越错。薇薇,你说咋干,哥听你的。”
赵金凤凑过来,手里还攥着块没缝完的布,针脚歪歪扭扭的——她昨晚也没睡好。“可货源断了咋整啊?昨天去县里的批发商那儿,人家说只给红旗商场供货,咱连袋盐都没拿到。还有那些谣言,说咱超市卖过期东西,今早好几个人来问,我都不知道咋解释。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,眼圈也红了,“这日子,咋就这么难呢?”
林薇看着眼前的人——宋卫东还憋着气,宋卫国烟抽个不停,赵金凤红着眼圈,刘淑珍站在旁边,鸡毛掸子都忘了放下。她深吸一口气,把一夜没合眼想的计划,一字一句地说出来,声音里的坚定,像给每个人都吃了颗定心丸:
1. 抓服务:把“暖”做进人心
“红旗商场的售货员,脸比冰块还冷,问三句答一句,这就是咱的机会。”林薇看向刘淑珍,语气软了些,“刘婶,您最会跟乡亲们唠嗑。以后您多在蔬菜区待着,教大妈们挑新鲜的白菜,说怎么存萝卜不糠心;谁家里有难处,您多宽慰两句——咱卖的不只是东西,是实在。”她又转向李小明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小明,你腿脚快,顾客买得多,你主动帮着扛到车上;要是有老人来,你给扶着点门口的台阶。咱让乡亲们来这儿,不光买得方便,还得心里暖。”
2. 做特色:把“稀罕”摆上货架
“他们降价的都是大路货,咱不跟他们比这个。”林薇看向楚瑶,眼里有了点光,“楚瑶,你以前在外地认识不少朋友,能不能问问,有没有上海的雪花膏、广州的电子表?不用多,哪怕一次来个十瓶八块的,摆到货架最显眼的地方,乡亲们没见过,自然会来问。”她又想起什么,嘴角弯了弯,“还有王素芬大姐的茶叶蛋,每天早上煮一锅,香味飘到门口,谁能忍住?咱自家腌的蜜枣,张婶做的酱菜,都装在玻璃罐里,贴上‘宋记’的小标签——这些都是红旗商场没有的,是咱的底气。”
3. 找货源:把“路”踩出来
“卫国哥,今天你别去县里了,直接去市里的批发市场。”林薇的语气更沉了些,“多跑几家,哪怕价格比县里贵一点,先把盐、酱油这些必需品补上,别让货架空着。跟批发商好好说,咱以后长期合作,总有愿意给咱供货的。”她又看向宋卫东,眼神里带了点期许,“卫东哥,你人面广,去邻县问问,有没有糖厂、食品厂?咱直接从厂里拿货,绕开县里的批发商,以后就不用看他们的脸色。”
4. 破谣言:把“真”亮给人看
“谣言最怕实诚。”林薇指了指门口的小黑板,“今天就把黑板擦干净,把咱的进货单、食品合格证,都复印下来贴上去。进货单上写清楚从哪个批发商拿的货,合格证上的日期圈出来——咱大大方方的,让乡亲们一看就明白,咱卖的都是正经东西,没掺半点假。要是有人来问,咱不辩解,直接指黑板,事实最管用。”
她的话刚说完,楚瑶先笑了,抱着阿遥往前走了两步:“我这就回屋翻通讯录,上海的朋友以前说过有渠道,我问问能不能帮上忙。服务和特色,本来就是咱的长处,肯定能做好。”宋卫国把烟蒂摁灭,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:“我这就去推自行车,市里的批发市场我认识路,中午前肯定能赶回来。”宋卫东挠了挠头,刚才的火气消了不少,嘟囔着:“行吧,我去邻县的食品厂问问,以前跟厂长喝过酒,应该能给点面子。”赵金凤的眼圈不红了,攥着布的手也松了:“那我去擦黑板,把进货单找出来复印,让乡亲们都看看咱的实诚。”
就在这时,王有亮急匆匆地跑进来,裤脚沾了泥,额头上全是汗。他一把抓住宋卫国的胳膊,声音压得很低,却透着慌:“卫国,林薇,出事了!”
林薇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下意识地攥紧了桌角,指腹蹭到账本上晕开的墨迹,凉得刺骨。“怎么了?”
“张二狗他们在派出所,一口咬定是自己想报复,没提肖依然半个字。”王有亮喘着气,咽了口唾沫,“可...可肖依然不见了!昨天下午还有人看见她在村口晃荡,晚上就没人影了,她家的门也锁着,邻居问了一圈,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。”
“不见了?”林薇的声音有点发紧,她想起肖依然之前阴沉沉的眼神,想起她跟红旗商场的牵扯,心里像扎了根刺。
王有亮点了点头,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:“我总觉得这女人没那么容易算了。她心眼多,又狠,这次跑了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使坏。你们可得多留意点,别让人钻了空子。”
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又沉了下来。楚瑶下意识地把阿遥抱得更紧,阿遥被惊醒,小嘴一撇要哭,楚瑶赶紧拍着他的背哄,声音都有点抖。宋卫东刚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,攥着拳头骂了句:“这女人,真是阴魂不散!”宋卫国皱着眉,又摸出烟来,却没点,只是捏着烟盒发呆。
林薇没说话,只是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焦虑的人——楚瑶抱着阿遥,眼神里满是担忧;宋卫东气得攥紧拳头;宋卫国皱着眉,烟盒都快捏变形了。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离开桌角,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。
“她跑了,说明她怕了。”林薇的声音突然响起来,比刚才更坚定,眼底的红丝里,竟透出点锋芒,“她怕我们查出她跟红旗商场的关系,怕我们把她做的事抖出来,所以才躲起来。”她走到宋卫东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,“卫东,别气。她越是躲,越说明她没底气。但我们也得防着,她要是真回来使坏,咱得有能力接住。”
她又看向楚瑶,眼神软了些:“楚瑶,你别担心,我们多留意门口,不会让阿遥受委屈。”然后,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,从刘淑珍手里的鸡毛掸子,到宋卫国手里的烟盒,再到赵金凤手里的布,最后落在那本被打湿的账本上。
“红旗商场的打压,肖依然的隐患,这些都难。”林薇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股暖流,慢慢淌进每个人心里,“但难也不是坏事——它逼着我们想办法,逼着我们把超市做得更好。以前咱只想着守着这一亩三分地,现在咱要走出去,找货源,做特色,把服务做暖。”她攥了攥拳,指甲陷进掌心,却一点也不疼,“咱不是为了跟谁斗气,是为了宋家屯的乡亲们能有个实在的地方买东西,是为了咱们宋家,能在这屯子里真正立住脚,不被人欺负!”
“从今天起,咱各司其职。”林薇的眼神亮得惊人,像初春的太阳,终于要冲破雾气,“卫国去市里找货源,卫东去邻县跑厂家,楚瑶联系朋友弄稀罕货,刘婶和小明抓服务,赵婶贴进货单破谣言。咱一步一步来,把货架摆满,把人心暖热,就算肖依然回来,就算红旗商场再使坏,咱也不怕!”
她的话刚落,宋卫东先松了拳头,点了点头:“对!咱不怕!我这就去邻县,争取多拿点货!”宋卫国把烟盒揣回兜里,拿起墙角的自行车:“我也走,早去早回!”楚瑶抱着阿遥,脸上也有了笑意:“我这就回屋打电话,肯定能联系上朋友!”
阳光终于冲破了雾气,金灿灿地洒进后院,把八仙桌上的账本照得发亮,晕开的墨迹也没那么扎眼了。宋卫国推着二八大杠,车链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他停下来,从兜里掏出块布,擦了擦生锈的车轴,然后跨上去,脚一蹬,车子“吱呀”着往村口去,背影在阳光里拉得很长。
宋卫东抓了顶帽子扣在头上,刚出门又折回来,从抽屉里翻出张皱巴巴的进货单——那是以前跟邻县食品厂合作的单子,他小心翼翼地叠好,塞进口袋,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,脚步比刚才轻快多了。
楚瑶抱着阿遥回了屋,阿遥醒了,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桌上的通讯录。楚瑶笑着把他放在腿上,指尖划过通讯录上泛黄的地址,想起以前跟上海朋友通电话的日子,她拿起话筒,手指顿了顿,然后拨通了号码,声音里满是期待。
刘淑珍走进超市,把鸡毛掸子放在墙角,然后拉着李小明,站在镜子前:“小明,你笑一个,要笑得实在,像见了自家亲戚似的。”李小明有点腼腆,咧着嘴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刘淑珍笑着拍了拍他的头:“对,就这么笑,乡亲们看了心里暖。”
林薇没动,她站在超市门口,看着大家忙碌的背影——宋卫国的自行车远了,宋卫东的身影拐过了街角,楚瑶屋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,刘淑珍和小明在超市里小声说着话。她轻轻吁了口气,指尖碰了碰门框,阳光落在手上,暖融融的。
她又看向村口的方向,那里通往市里,通往邻县,通往更广阔的地方,也藏着肖依然的隐患。但她不怕了——账本上的数字会慢慢好起来,空货架会被摆满,乡亲们的信任会回来,宋家的日子,会越来越好。
晨光越来越亮,把超市的玻璃窗照得像镀了层金。宋家超市的门敞开着,迎着阳光,也迎着新的希望。一场无声的反击战,已经拉开了序幕。而远方失踪的肖依然,像一根暂时藏起来的刺,提醒着所有人——路还长,但只要心齐,就没有走不通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