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播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，所有的光、所有的声音、所有的目光，都汇聚在李默教授一个人身上。他手中的话筒，此刻重若千斤。
镜头后面的网络世界，是一片喧嚣的海洋。
“开始了开始了，年度最佳洗地大会！”
“我赌五毛，第一句肯定是‘对于网上的不实言论’……”
“这老头看起来一脸正气，不知道能骗多少人。”
“装，接着装，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！”
弹幕如白色的蝗虫，疯狂啃噬着屏幕，每一条都带着利齿。
李默清了清嗓子，那细微的声响通过话筒被无限放大，传遍了整个网络。他开口了，声音有些干涩，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，完全没有一个大学者应有的沉稳与洪亮。
“大家好，我叫李默，是个……搞生物研究的。”
开场白简单到近乎笨拙，没有头衔，没有资历，就像一个在街头被记者随机采访到的路人。
弹幕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“哈哈哈哈，就这？开场白都说不利索！”
“搞生物研究的？我还说我是搞原子弹的呢！”
“没活儿了可以咬打火机，别在这尬聊。”
李默没有看提词器，因为根本没有。他也没有看台下的导演，只是看着镜头前那个冰冷的、亮着红点的孔洞，仿佛想透过它，看到后面那一张张或讥诮或愤怒的脸。
“我不太会说话，一辈子都在跟瓶瓶罐罐和显微镜打交道。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在组织语言，“今天来，是陆书记……不，是电视台请我们来的，说网上对我们有些误会，让我们来解释解释。”
他下意识地提到了陆远，又笨拙地改口，这一个小小的细节，让无数等着抓他“政府喉舌”把柄的人，瞬间找到了突破口。
“看吧看吧！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！陆书记让他来的！”
“演砸了，这老头演技不行啊！”
演播厅里，宣传部长王明海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完了，第一句话就说错了。
然而，李默接下来的话，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其实，我本来不想来。”他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，“我跟我的学生们说，由他们去说吧。我们是做学问的，不是耍嘴皮子的。别人不理解，就算了。清者自清。”
“但是，后来我看到了网上的一张图。”
他没有让导播切图，只是用语言描述着。
“一张我们‘科学岛’的效果图，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，放在一起。那个小女孩，我知道，是悬崖村的。下面有一行字，说修一座岛的钱，可以建一万所希望小学。”
“看到那张图，我一晚上没睡着。”
李默的声音低沉了下去。
“我在想，他们说的，对不对？好像……也对。一千五百亿，确实是很大一笔钱。我们这些搞研究的，凭什么花这么多钱，去建一个……看起来那么漂亮，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地方？”
这番话，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。他没有反驳，反而站在了质疑者的角度，提出了同样的问题。
弹幕的滚动，第一次出现了片刻的迟滞。
“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。”李默没有理会外界的反应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，“我有个学生，叫刘洋。当年是我们系里最优秀的学生，毕业的时候，美国一家顶尖的药企给他开了五十万美金的年薪，还承诺解决全家绿卡。”
“他没去。他跑到我的办公室，跟我说，老师，我想跟你干。我想留在中国，做我们自己的药。”
“我问他，为什么。他说，他上高中的时候，他父亲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，那时候国内没有特效药，唯一的进口药，一针就要五万块，而且进不了医保。他家里卖了房子，借遍了亲戚，最后只打了三针，人就没了。”
“他跟我说，老师，我不想以后再有中国人，因为我们自己没有药，就只能眼睁睁地等死。”
李默的声音，始终很平淡，像是在讲述一件别人的往事。但演播厅里，坐在他身后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博士，已经悄悄摘下了眼镜，用手背用力地擦着眼睛。
他就是刘洋。
“刘洋跟着我，一干就是八年。我们这个项目，就是研究一种能替代那种进口药的基因靶向药剂。八年里，他没休过一个完整的年假。他爱人跟他闹了三次离婚，他女儿上小学了，开家长会他一次都没去过。他一个月工资，不到一万块。”
“去年，我们的研究，终于有了突破。上个星期，我们做出了第一批临床样品。按照我们的成本计算，未来我们的药上市，一针，大概只需要五百块人民币。”
李默抬起头，再次看向镜头，浑浊的眼眸里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。
“从五万，到五百。这就是刘洋，用他八年的青春，用他一个破碎的家，换来的东西。”
“现在，你们告诉我，这个东西，值不值得一座岛？”
整个网络，在这一刻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那片白色的、充满了恶意的弹幕瀑布，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大坝拦住，水流瞬间变得稀疏。
几秒钟后，新的弹幕，开始一条一条地冒出来，颜色和内容，都和之前截然不同。
“我……我操……我收回我刚才的话。”
“五万到五百……我头皮麻了。”
“我爸就是血液病走的，我懂，我太懂那种绝望了……谢谢你们，真的，谢谢你们！”
“对不起，刚才骂你们是我不对，我给你们道歉！”
之前那个叫嚣着“没活儿可以咬打火机”的Id，发了一条新的弹幕：“我给刘洋博士跪了，我不是人，我是个畜生！”
风向，在悄然逆转。
这时，坐在李默身边的那个女研究员，接过了话筒。她的眼圈还是红的，但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“网上说，我们是为了钱，为了自己的利益。”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，“我只想说，上个月，我三十岁生日，是在实验室过的。我丈夫给我送蛋糕来，我隔着无菌隔离门，让他给我唱了生日歌。我女儿发视频给我，问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，我说，等妈妈把一个叫‘癌细胞’的坏蛋打跑了，就回去陪你。”
“我们不要钱，我们也不要名。我们想要的，只是一个能让我们安安心心，把那个‘坏蛋’打跑的地方。一个不用为了买一台新设备，就得陪人喝酒喝到半夜的地方。一个能让我的孩子，为我感到骄傲的地方。”
她说完，对着镜头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这一躬，像一记重锤，砸在了无数人的心坎上。
弹幕彻底疯了。
“别说了！别说了！我哭了！我一个大男人在网吧里哭得像个傻逼！”
“建！必须建！谁他妈再敢说科学岛是面子工程，老子顺着网线过去打死他！”
“我就是星海市的！从今天起，谁敢在网上黑我们星海的科学家，我跟他没完！”
“捐款！开放捐款通道！老子这个月工资不要了，全捐给你们！”
“我们自己的科学家，我们不疼谁疼？！”
舆论的洪流，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姿态，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，奔涌而去。那些之前带节奏的营销号和网络大V的评论区，瞬间被愤怒的网民攻陷。
“收了多少黑心钱？出来走两步！”
“你个狗屁财经评论人，你懂个屁的科研！给科学家们提鞋都不配！”
“已举报，不谢！”
之前那篇将“科学岛”论证为灾难性决策的长文，被无数愤怒的评论淹没，作者不得不在几分钟后，灰溜溜地删除了文章。
大洋彼岸，那间顶层办公室里。
金发男人脸上的笑容，彻底僵住了。他看着屏幕上那些与半小时前截然相反的评论，看着在线人数从五千万一路飙升到八千万、一个亿，看着“支持星海科学岛”的话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所有社交平台的热搜榜第一。
他手中的威士忌酒杯，“哐当”一声，掉落在名贵的地毯上，酒液泼洒出来，像一滩无法挽回的败局。
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样？”他喃喃自语，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，“他们没有辩解，没有解释，他们只是……讲了几个故事？”
他永远不会明白，在这个国家，有一种力量，叫作“家国情怀”。它平时深埋在每个人的心底，但在某些时刻，它能被最朴实无华的语言点燃，爆发出足以焚烧一切阴谋的力量。
直播还在继续。
最后，话筒回到了李默教授的手中。
他站起身，他身后，所有的科学家，都跟着站了起来。他们一字排开，像一排即将出征的士兵。
“我知道，现在网上，还有很多人在骂我们。”李默的目光，变得深远而平静，“没关系。我们不怪你们。”
“科学的道路，本来就是孤独的。我们所做的一切，也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理解。”
“我们只是希望，当几十年后，我们的子孙后代，在仰望星空的时候，他们看到的，不仅仅是别人的卫星和空间站。他们能骄傲地说，看，那颗最亮的星，是我们自己的。”
“我们希望，当未来的某一天，一场未知的病毒席卷全球时，我们的人民，不用再恐慌地等待国外的疫苗。我们能第一时间，拿出我们自己的‘诺亚方舟’。”
“科学岛，就是我们为未来，打造的一艘船。”
“今天，我们站在这里，不是请求你们的施舍，也不是乞求你们的理解。”
李默的声音，陡然拔高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尊严。
“我们只是想以一群中国科学家的名义，告诉全国人民——”
“这艘船，我们，造定了！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整个网络，彻底沸腾。
而在星海市委，陆远的办公室里。
他关掉了电视，整个城市璀璨的灯火，从巨大的落地窗映进来，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桌上的手机，突然震动了一下。
是一条短信，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，内容很短，只有一句话。
“陆书记，游戏，才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