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套,风陵渡以北三十里,潜龙军新立大营。
李晨的中军帐刚刚扎下,案上舆图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,营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帐帘掀起,带进一股北地春寒的凛冽,郭孝披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,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连夜赶路的疲惫,眼中却依旧闪烁着锐利的光。
“奉孝!”李晨从案后起身,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,“你倒是来得快。金城那边都料理妥当了?”
郭孝解下斗篷递给亲兵,走到火盆边搓了搓手,这才在客位坐下。
亲兵奉上热茶,郭孝捧在手里暖着,呼出一口白气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郭孝啜了口茶,“董琥死了,自刎于两军阵前。麾下两万余兵马,已由董璋接收整编。西凉……算是初步一统了。”
李晨坐回主位,闻言眉头微挑:“董琥自刎?这倒有些出乎意料。以他性子,不该是拼死顽抗,或是狼狈逃窜吗?”
郭孝放下茶盏,望着跳跃的炭火,沉默了片刻。
帐内安静,只有火盆里木炭轻微的噼啪声。
“是啊,出乎意料。”郭孝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感慨,“我失算了。”
李晨目光一凝。
认识郭孝这么久,还是第一次从这位算无遗策的“鬼谋”口中,听到“失算”二字。
郭孝抬眼看向李晨,嘴角扯出一丝苦笑:“我原以为,董璋与董琥这对兄弟,会继续相争,即便宇文卓退去,也会因权力、因旧怨、因背后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,斗得你死我活。最终留下的,会是一个元气大伤、百孔千疮的西凉,不得不更加依附于我潜龙,在谈判桌上任由我们拿捏。”
“可我没料到……董琥最后,竟选了这么一条路。阵前自刎,临死下令全军归顺董璋,喊出‘为了西凉’……这一手,不仅让他自己死得像个英雄,更一举消弭了西凉内部最大的分裂隐患,凝聚了人心。董璋如今接收其部众,名正言顺,阻力大减。这局面……比想象中要好得多,对董璋而言。”
李晨听着,也慢慢回味过来,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:“确实。经此一事,董璋不仅得了兵马,更得了大义名分和人心。西凉内耗,比预想中小得多。奉孝,你这‘失算’,可是让西凉占了个不小的便宜。”
“是我小看了董琥,更小看了那位已故的老西凉王,董天霸。”
“哦?”李晨饶有兴致。
“董琥自刎前,与董璋阵前对话,提到了其父王生前常讲的西楚霸王故事。”
“董琥说,直到最后才明白,何为英雄气短,何为‘愧’。他是受其父教诲影响,才做出这个选择。老西凉王英雄一世,教出的儿子,终究骨子里还是留着西凉人的血性,关键时刻……没丢了那份担当。”
李晨默然片刻,轻叹一声:“老西凉王英雄,自然会生出虎子来。只是……那董璋得了这般局面,奉孝觉得,他能如董琥所愿,成就一番比其父更伟大的霸业吗?”
郭孝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道:“主公可知,楚汉相争时,那汉高祖刘邦,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李晨一怔,随即明白郭孝所指,笑道:“市井无赖出身,好酒及色,不善将兵,却善将将。论个人勇武气概,远不及项羽。”
“正是。”
“刘邦不是什么霸气冲霄的人物,甚至有些惫懒无赖。但他有自知之明,能听得进劝,用得了人。张良、萧何、韩信,皆当世人杰,都能为他所用。所以最终,在乱世中笑到最后的,是刘邦,不是项羽。”
“奉孝的意思是……董璋或许个人能力不算顶尖,但只要能用对人,一样可以成事?”
郭孝端起茶盏,吹了吹浮沫:“董璋有野心,但受传统束缚,有时优柔。不过,经此大变,目睹兄长以死成全,这位三王子心性或有成长。更重要的是……”
“主公觉得,如今辅佐董璋的白狐晏殊,和那位楚怀城将军,比之张良、韩信如何?”
帐内烛火跳动,映着两人沉静的面容。
李晨没有立刻回答,沉吟半晌,缓缓道:“白狐之谋,善观大势,长于借力布局,确有留侯之风。楚怀城……将门之后,沉稳有略,虽还未有赫赫战功彰显,但能得白狐看重,能在金城守得滴水不漏,统兵之才应当不差。只是……是否淮阴之才,还需更多战阵检验。”
郭孝闻言,脸上露出淡淡笑容,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
“所以啊,西凉未来如何,既要看董璋能否真成为那个‘善将将’的刘邦,更要看白狐愿不愿做到底的张良,楚怀城又能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韩信。这其中的变数,可就多了。”
李晨看着郭孝那“一切尽在不言中”的笑容,也笑了:“奉孝这是把难题,又推回给西凉自己了。也罢,只要西凉不与我为敌,能稳住建制,互为奥援,便足矣。至于董璋能否成霸业……那是他自己的造化。”
郭孝点头:“正是此理。盟友强一些,总比弱不禁风、随时需要我们去救要好。只要这‘强’,是在我们可控、互利的前提下。”
话说到这里,两人对西凉局势的评估和定位,已心照不宣。
李晨起身,走到悬挂的河套地图前,手指点在代表燕王慕容垂势力范围的区域:“西凉的事情,他们自己解决了。接下来,该看咱们这位北地的邻居,燕王慕容垂……要学谁了。”
“慕容垂与董琥不同。董琥是穷途末路,无路可退,身后还有父辈教诲触动良知。慕容垂雄踞燕州多年,兵精粮足,老谋深算,最善投机。如今他在河套陷入僵局,后方又有胡彪那个贪得无厌的隐患……选择,反而更多。”
“奉孝认为,他会如何选?”
郭孝盯着地图上风陵渡的位置,那里标注着铁弓坚守的防线,又看向代表李晨驰援部队的箭头,再看向东北方燕州方向,以及西北方代表胡彪草原势力的模糊区域。
“慕容垂现在,面前摆着几条路。”
“第一条,咬牙硬撑,甚至增兵,趁我大军未完全到位,铁弓久战疲敝,发动猛攻,试图在河套取得突破,扳回局面。这是赌徒之路,见效快,风险也最大。一旦不成,损兵折将,动摇根基。”
“第二条,壮士断腕,果断放弃河套已占部分地区,主力撤回燕州,稳固根本,避免与我军长期消耗。这是保守止损之路,面子上难看,但能保住实力。”
“第三条,”郭孝手指在燕州与河套之间划了划,“边打边谈,以战促和。在保持一定军事压力的同时,派出使者接触,试图在谈判桌上,为燕州争取一个相对体面的撤出条件,或者……划河而治,保留部分河套利益。”
李晨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地图边缘:“以慕容垂的性子,怕是既不甘心白白撤走,损了威望;又不敢真的倾尽全力,与我们死磕,怕后方不稳,怕江南、宇文卓渔翁得利。”
“所以,慕容垂最可能选的,是第三条路。而且,他的使者,恐怕已经在路上了。”
仿佛为了印证郭孝的话,帐外忽然传来亲兵的禀报声:“报——!布政使,郭先生!营外抓获几名形迹可疑之人,自称是燕王使者,有要事求见!”
帐内,李晨与郭孝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之色。
郭孝抚掌轻笑:“看,说来就来了。”
李晨也笑了笑,对帐外道:“将人带进来吧。记得,搜干净身,确认无误。”
吩咐完,李晨坐回主位,郭孝也回到客座,重新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。
“主公打算如何谈?”
“河套,我要定了。慕容垂若识趣,肯体面撤走,我可以给他一些台阶下,甚至在某些边贸、互市上做些让步。若还想讨价还价,保留地盘……那就让他看看,是我的蜀地精锐刀快,还是他燕王的守城意志坚,亦或是……”
“亦或是草原上,那位收了钱却不办事、正等着加码的胡彪驸马,翻脸翻得快。”
“胡彪此人,贪婪无度,反复无常,是一把双刃剑。用得好,能让慕容垂寝食难安;用不好,也可能伤及自身。不过眼下,用来给燕王添添堵,施施压,倒是正好。”
脚步声由远及近,帐帘再次掀起,亲兵押着三名被除去武器、蒙着眼睛的人走了进来。
李晨挥挥手,亲兵扯下三人眼罩。
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,面容清癯,眼神镇定,虽被押解,举止仍保持着礼节,对着主位的李晨躬身一礼:“燕王帐下幕僚,陈平,奉我王之命,特来拜会李布政使,商议河套之事。这两位是我的随从。”
陈平?
李晨心中一动,这名字倒是耳熟。
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。
李晨没有让座,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燕王使者,开门见山:“燕王想怎么谈?”
陈平似乎早料到李晨的直接,也不绕弯子,再次拱手,不卑不亢:
“我王之意,河套之争,涂炭生灵,非两家之福。今特遣平前来,愿与布政使划定疆界,息兵止戈,共保北地安宁。不知布政使……意下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