钻机下降的嗡鸣在封闭的舱室内回荡。苏羽独自坐在控制台前，透过强化玻璃看着外面的岩层从灰白转为深褐。深度计显示他已经下降到地下一千二百米，接近预定的地幔暴露点。
信息场的干扰从八百米深度开始显现。起初只是控制面板上的读数偶尔跳动，像是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拨弄。苏羽调整了神经植入体的过滤参数，那些细微的异常便消失了。
但现在，情况发生了变化。
深度达到一千五百米时，他听见了声音。
不是通过耳朵，而是直接在大脑中响起的低语。那些声音没有具体的词汇，更像是一串串破碎的音节，在意识的边缘游走。苏羽握紧控制杆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他尝试启动额外的屏蔽层，却发现干扰已经渗透到系统的核心频率。
钻机突然剧烈震动。警示灯闪烁起来，但苏羽没有分心去看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维持钻头的稳定上。外面的岩层正在发生变化，原本坚硬的岩石开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质感。
“深度一千八百米。”系统提示音在舱室内响起，声音带着一丝扭曲，像是被拉长的金属丝。
苏羽眨了眨眼，感到一阵眩晕。当他再次看向控制面板时，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活了过来，在显示屏上缓缓蠕动。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，专注于前方的观察窗。
岩层已经完全透明了。不，不是透明，而是变成了某种流动的光。钻机仿佛不是在挖掘岩石，而是在一片光的海洋中穿行。五彩斑斓的光带在钻机周围缠绕，时而聚集成复杂的几何图案，时而又散开成无数闪烁的光点。
他听见了歌声。
那声音清澈而遥远，像是从记忆的最深处浮现。苏羽恍惚间看见了童年的庭院，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母亲在院子里晾晒衣物，白色的床单在风中轻轻摆动。
“专注。”他对自己说，声音在封闭的舱室内显得异常干涩。
但幻觉没有消失，反而变得更加真实。他闻到了院子里茉莉花的香气，感受到了夏日微风的温度。控制台在他眼前开始融化，像蜡烛一样滴落。他伸手想要触碰，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那些正在液化的金属。
钻机猛地倾斜。苏羽被甩向一侧，安全带勒得他胸口发痛。真实的痛感让他瞬间清醒。控制台恢复了原状，但外面的光海变得更加狂暴。那些光带现在像是有生命的触须，不断拍打着钻机的外壳。
“深度两千米。”系统的声音这次带着刺耳的杂音。
苏羽感到额头渗出冷汗。神经植入体传来一阵阵灼痛，仿佛有电流在他的大脑中乱窜。他尝试调出地幔暴露点的实时数据，但显示屏上只有不断变化的色块和线条。那些色块组成了他从未见过的形状，既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，而是一种超越理解的构造。
突然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绝对的寂静笼罩了钻机舱室。然后，一个清晰的敲击声从钻机顶部传来。
咚。咚。咚。
缓慢而规律，像是在敲门。
苏羽抬头看向舱顶，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。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的声音——在如此深的地下，除了钻机本身，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发出这样的敲击。
但敲击声持续着，并且开始移动。它从舱顶移到左侧舱壁，然后又移到右侧。苏羽的视线跟着声音移动，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。神经植入体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侵入他的意识。
他看见了影子。
在观察窗的外面，在那些流动的光带之间，有影子在移动。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，时而拉长时而压缩，但总是保持着近似人形的轮廓。其中一个影子贴在了玻璃上，苏羽能看见它内部闪烁的星光。
“样本……”影子发出低语，这次苏羽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词。
他猛地向后靠去，后背紧紧贴在座椅上。控制台上的各个指示灯疯狂闪烁，但所有的读数都变得毫无意义。深度计在两千五百米和零之间来回跳动，温度传感器显示外部温度时而接近绝对零度，时而高达数千度。
钻机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。苏羽感到天旋地转，胃里翻江倒海。他拼命抓住控制杆，试图稳定钻机，但操纵系统已经完全失灵。那些光带现在紧紧缠绕着钻机，像巨蟒缠绕猎物一样不断收紧。
舱室内响起警报，但警报声被拉长、扭曲，变成了某种诡异的旋律。苏羽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钩子勾住了他的思维，一点点向外拉扯。
他看见了秦岚的脸。
她的影像浮现在控制台前，表情严肃。“桥能双向通行，苏羽。”她说，但声音是那个影子的声音。
钻机突然停止旋转。所有的噪音和幻觉瞬间消失，只剩下钻机正常运转的嗡鸣。苏羽大口喘着气，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。控制台上的所有读数都恢复了正常，深度计稳稳地指向两千一百米。
观察窗外的岩层恢复了原本的样貌，深褐色的岩石上闪烁着微小的矿物结晶。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。
但苏羽知道不是。他的神经植入体仍在隐隐作痛，提醒他那不是普通的感官错觉。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，发现它们在微微颤抖。
“地幔暴露点到达。”系统的提示音恢复正常。
苏羽缓缓松开紧握控制杆的手，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。他调出采样程序，开始执行预定的操作序列。机械臂缓缓伸出，采集管探入暴露的地幔物质中。
在这个过程中，他一直能感觉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。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方向，而是来自四面八方，来自岩石本身，来自这个星球的深处。
采样完成提示音响起时，苏羽几乎没有听见。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那种微妙的存在感上。它没有再次试图与他交流，只是静静地存在着，观察着。
返程的上升过程中，苏羽一直盯着观察窗外的岩层。那些普通的岩石现在在他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。他知道，自己刚刚触及了这个冰雪星球最深的秘密之一——一个活着的、有意识的信息场，它不仅仅是被动地记录信息，而是在主动地感知、理解，甚至模仿。
钻机突破地表，回到仓库时，刺眼的人工灯光让他眯起了眼睛。舱门打开，他解开安全带，缓缓站起身。双腿还有些发软，但他强迫自己站稳。
秦岚站在仓库门口，看着他一步步从钻机上走下来。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，但没有询问什么。
苏羽走向控制台，将采集的样本放入分析仪。仪器开始运转，发出低沉的嗡鸣。他站在那里，看着样本数据一点点在屏幕上滚动出现。
在那个被冰雪覆盖的星球深处，有什么东西醒来了。而他是第一个听见它声音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