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和十六年九月初三,寅时三刻,夜最深沉的时刻。漳水在夜色中如同一条沉睡的墨色巨蟒,静静流淌。河面上的雾气悄然弥漫,将柳林渡口及其周边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纱帐之中。渡口两岸,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,发出昏暗昏黄的光晕,勉强照亮了栈桥和几间简陋的巡兵屋舍。水声、虫鸣,以及远处营地方向隐约的更鼓声,构成了这片区域唯一的声响。
柳林渡守将,昭义军都尉韩猛,正靠在渡口箭楼二层的垛口旁打盹。他年过四旬,是昭义军中的老行伍,作战勇猛,但性情粗疏,嗜酒。自奉命驻守这处要津以来,白日里督促士卒加固工事、盘查往来,倒也算尽职。只是他心中不以为然,觉得李思安那几千残兵,被王琨将军和沙陀世子的大军东西堵着,自身难保,哪敢来捋虎须,攻击这重兵把守的渡口?昨夜他又饮了几碗邯郸送来的“老烧刀”,此刻宿醉未消,头昏脑胀。
箭楼下,值夜的士卒抱着长枪,缩在避风处,也大多昏昏欲睡。连续的戒备并未等来预想中的攻击,紧绷的神经难免松弛。渡口外围,三道壕沟、一道木栅栏、几处暗桩哨卡,在夜色与雾气中静静矗立,仿佛沉默的守卫。然而,守卫者的心,已然懈怠。
他们不知道,死亡已经悄然渡河。
漳水南岸,距离柳林渡上游约五里的一处河湾,芦苇丛生,水流相对平缓。这里没有官渡,只有附近渔民用的小小私渡,平日里罕有人至。此刻,河湾南岸的密林中,却影影绰绰,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。没有火光,没有人声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甲叶偶尔摩擦的细微声响。
李思安立马于林边,双眼穿透夜幕,望向对岸那片被雾气笼罩的、隐约可见的灯火轮廓——柳林渡。他身后,是四千余名精选出来的宣武军精锐。所有人都已弃马,轻装简从,只携带短兵、弓弩、绳索钩镰以及三日的干粮。沉重的铁甲外面,套着缴获的昭义军号衣或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衫,脸上、手上涂抹着泥灰,在夜色中难以分辨。
“都听清了。” 李思安的声音低沉沙哑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军官耳中,“北岸有我们的人接应,已解决暗哨。渡河后,以都为单位,按预定路线,直扑各自目标。韩猛的指挥所、箭楼、栈桥、巡兵屋舍、烽燧台,必须同时拿下,不能放走一个报信的!动作要快,下手要狠,不留活口!夺取渡口后,立即焚烧所有船只、栈桥、存粮,然后在渡口北岸建立防线,阻挡可能来援之敌,至少一个时辰!明白吗?”
“明白!” 低沉的应答声如同闷雷在林中滚动。
“下水!”
没有多余的命令,第一批数百名水性最好的士卒,口衔短刃,背负绳索,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凉的漳水,奋力向北岸游去。绳索被迅速固定,更多的士卒抓着绳索,开始泅渡。整个过程迅捷而有序,显露出百战精锐的素质。偶有士卒被暗流卷走,也无人惊呼,只有水花轻响。
李思安是最后一批渡河的。当他湿漉漉地踏上北岸松软的泥土时,先头部队已经控制了渡口外围,几名穿着昭义军衣的“内应”(实为前几日化装混入的宣武细作)正在等候。
“将军,外围十二处暗哨已清除,韩猛在箭楼,半数守军在营房睡觉。” “内应”头目低声禀报。
李思安点点头,抹了把脸上的水珠,独眼中寒光一闪,拔出腰间那柄狭长的横刀,向前一指。
杀戮,在雾气最浓的时刻,骤然爆发!
箭楼上,韩猛被一阵异常的闷响和短促的惨叫声惊醒。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,侧耳倾听。“什么声音?” 他嘟囔着,摇摇晃晃走到箭窗边,向外望去。雾气弥漫,看不太清,但渡口方向似乎人影晃动,还有……火光?
“敌……” 他一个“袭”字尚未出口,箭楼木梯处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!韩猛一个激灵,酒醒了大半,伸手就去抓靠在墙边的长刀。然而,晚了!
“砰!” 简陋的木门被一脚踹开!几名浑身湿透、杀气腾腾的黑衣人猛扑进来,手中刀光雪亮!韩猛的亲兵试图反抗,瞬间被砍倒。韩猛怒吼一声,挥刀迎上,但他宿醉未消,手脚发软,更兼对方人数众多,配合默契,不过三合,便被一刀刺中小腹,踉跄后退,撞在墙上。
“你……你们是……” 韩猛瞪大了眼睛,看着眼前这些穿着杂乱、眼神却如饿狼般的敌人。
一名黑衣人上前,扯下韩猛的腰牌,冷冷道:“李思安将军问韩都尉好。” 刀光一闪,韩猛喉头迸出一股血箭,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,缓缓软倒。至死,他都没想明白,敌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重兵环卫的渡口心脏的。
与此同时,渡口各处都上演着同样的血腥场景。睡梦中的昭义守军被破门而入,许多人在懵懂中便丢了性命。少数惊醒的士卒试图抵抗,但在有备而来、战力强悍的宣武军面前,很快被淹没。烽燧台上的士卒刚刚点燃警烟,就被弩箭射杀。试图逃往河边放船报信的,也被截杀。
战斗在不到两刻钟内便接近尾声。八百柳林渡守军,大半在梦中或猝不及防间被杀,余者非死即降。渡口重要的栈桥、数十条大小船只被泼上火油点燃,火借风势,瞬间映红了漳水河面,也映亮了渡口上空浓烟与晨雾混合的诡异天空。囤积在渡口仓库的数千石粮草、部分军械,也陷入火海。
李思安站在仍在燃烧的箭楼前,看着一片狼藉、尸横遍地的渡口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浓烟与火光倒映在他独眼之中,跳跃不定。副将浑身浴血,前来禀报:“将军,渡口已完全控制,守军全灭,缴获部分完好兵甲。船只、栈桥、大半粮草已焚。我军伤亡不足百人。”
“很好。” 李思安点头,“按计划,一都人马留守渡口北岸,依托废墟建立防线,多设疑兵。其余人马,立刻集结,沿漳水东岸,南下!”
“将军,不在此固守,或北上呼应葛帅?” 副将一愣。按照常理,夺取如此要津,理应固守,牵制敌军,等待与主力呼应。
“固守?等王琨和李存勖回过神来,四面合围吗?” 李思安冷笑,“我军孤悬敌后,要的就是出其不意,动若雷霆!柳林渡一炬,已足够震动昭义,吸引注意。此刻,王琨、李存勖必定以为我军意在切断粮道,或据此要挟。其主力,必向此星夜驰援!”
他指向东南方向,那里是磁州、邯郸:“我军轻装疾进,直扑磁州!张敬此刻注意力必在西北防备我军,其东南必然空虚。若能趁乱袭破磁州,或取其一二关隘,则昭义东南门户洞开,震动更甚于柳林渡!届时,李铁崖首尾难顾,王琨疲于奔命,我军或可趁乱东走魏博,或北返与葛帅残部汇合,皆可从容!”
副将恍然大悟,不得不佩服李思安用兵之奇、之险、之狠。这已不是简单的游击袭扰,而是深入虎穴,直掏心肝的亡命一击!
“传令,集结!南下!”
四千余宣武精锐,毫不留恋身后的火光与即将到来的援军,如同幽灵般,迅速没入漳水东岸的晨曦与薄雾之中,沿着河岸,向着东南方向的磁州,狂奔而去。只在柳林渡北岸,留下约五百人,虚插旗帜,鼓噪呐喊,做出大军据守的假象。
柳林渡冲天的火光与浓烟,在黎明时分,终于被联军大营的了望哨发现。几乎是同时,数批从柳林渡侥幸逃出的溃兵,也连滚爬爬地冲到了大营外,带来了渡口失守、韩猛阵亡的噩耗。
“什么?!柳林渡丢了?!” 刚刚回营不久、正在听取西面袭扰战报的李存勖,闻讯霍然起身,英俊的面庞瞬间铁青。他昨夜率军西出,追剿那些“溃兵”,斩获寥寥,正自气闷,没想到后方要害却已被人一刀捅穿!
王琨也是面色剧变,一拳砸在案上:“韩猛误我!李思安……好胆!竟真敢偷袭渡口!” 他心中既惊且怒,更有一丝被戏耍的羞辱。自己与世子在此坐镇,重兵云集,却被李思安悄无声息地摸到后方,袭取了如此要地!粮道被断尚在其次,军心士气遭受的打击,以及沙陀人可能因此产生的轻视,才是大患。
“世子,王将军,当速发兵夺回渡口!绝不能让李思安站稳脚跟!” 郭崇韬急道。
“末将这便点兵!” 王琨咬牙。
“且慢!” 李存勖却抬手制止,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走到舆图前,目光死死盯着柳林渡的位置,又看向东南方向,“李思安费尽心机,夺此渡口,就为了放一把火,然后等我大军去围剿他?”
郭崇韬闻言,心中一动:“世子之意是……”
“疑兵!柳林渡可能是疑兵!” 李存勖眼中精光闪烁,“李思安用兵,向来虚实难测。其夺渡口,焚粮船,震动我军,然后呢?固守待援?他哪里来的援?葛从周新败,自身难保。其必是借此吸引我军主力驰援柳林渡,而他真正的主力,恐怕早已金蝉脱壳,另有所图!”
王琨一怔,细想之下,顿觉有理:“世子明见!那依世子之见,其目标会是……”
“磁州!或是邯郸!” 李存勖与郭崇韬几乎异口同声。两人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。磁州是昭义东南门户,连接魏博,若被李思安袭破,后果不堪设想。邯郸亦是重镇,囤有粮草。
“王将军,你速率步卒主力,前往柳林渡,但不必急于强攻,先查明虚实,若敌兵少,则围歼之,若敌有埋伏,则稳扎稳打。同时,速派快马,通知磁州张敬、邯郸守将,严加戒备,谨防偷袭!” 李存勖快速决断,“小王率沙陀全部骑兵,即刻东进,沿漳水东岸向南搜索追击!李思安部弃马步行,速度必不如我骑兵!若能咬住其尾巴,必可重创之!”
“世子,敌军狡诈,孤军深入恐有风险。” 王琨劝道。让沙陀世子独率骑兵去追,万一有失,他无法向晋阳交代。
“顾不得许多了!战机稍纵即逝!” 李存勖年轻的面庞上满是决绝,“李思安此獠,视我联军如无物,此番必要将其擒杀,以雪前耻!王将军,后方就拜托你了!”
说罢,不待王琨再言,李存勖已大步出帐,厉声喝道:“沙陀儿郎,全体上马!随某东进,诛杀国贼李思安!”
“吼——!”
沙陀大营,万骑雷动,在李存勖的率领下,如同银色风暴,冲出营垒,向着东南方向,狂飙而去。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,显示出沙陀世子滔天的怒火与志在必得的决心。
王琨望着沙陀骑兵远去的烟尘,又看看舆图上柳林渡的标记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既希望李存勖能追上并歼灭李思安,又隐隐担忧沙陀人借此战进一步插手昭义东南事务。更让他不安的是,李思安这条毒蛇,这次究竟咬向了哪里?磁州?邯郸?还是……另有更致命的图谋?
“传令!全军拔营,兵发柳林渡!多派斥候,探明渡口敌情!再以六百里加急,飞报潞州主公,禀明一切!” 王琨压下心中纷乱思绪,厉声下令。
柳林渡的火光仍在燃烧,而一场围绕这条漳水要津、关乎昭义东南安危、更关乎两位年轻统帅(李存勖、李思安)声誉与命运的生死追逐,已然在初秋的晨光中,惨烈展开。李思安的亡命一击,究竟会将战局导向何方?李存勖的愤怒追击,又能否挽回联军颓势?所有人的心,都随着那远去的马蹄声与东南方向的未知险境,紧紧揪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