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和十六年(公元896年)八月末,太行山东麓的暑气在几场夜雨之后,终于显出几分颓势,但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与紧张,却随着各方兵马的调动而愈发浓郁。邢州以东,滏口东南的广阔地域,成为了新的风暴眼。李铁崖的清剿令与李存勖的南下大军,如同两只从不同方向伸出的巨掌,缓缓合拢,意图将那条滑不留手的“潜蛟”——李思安部,碾死在群山与平原的交界地带。
漳水北岸,柳林渡以东三十里,一处地势较高、可俯瞰周边数条道路的山丘上,一座崭新的联军大营正在迅速成形。营盘规模宏大,分为东西两部,以壕沟木栅分隔,却又共用水源、互为犄角。东营旌旗以玄、赤为主,打“昭义”、“王”字旗号,正是王琨所率的昭义军,约一万两千人,其中步卒九千,骑兵三千(含部分轻骑及玄甲营补充后尚能出战的三百重骑)。西营则旌旗以黑、白为主,狼头大纛与“晋”、“李”字旗猎猎作响,正是李存勖亲统的沙陀精骑一万,清一色骑兵,人马雄壮,杀气盈野。
中军大帐设在两营之间的缓冲地带,此刻帐内气氛却不如营盘表面那般“和谐”。王琨与李存勖分主宾落座,各自麾下将领谋士分别左右。郭崇韬作为李存勖的首席谋士,与代表李铁崖前来协调的冯渊,也同在帐中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,尽管双方都努力维持着盟友的体面。
“……据昨日抓获的宣武游骑残卒供称,李思安部主力约四五千人,日前曾在西北五十里外的黑风岭一带出没,劫掠了几个山村,补充了些粮草,但行踪飘忽,难以捕捉。” 王琨指着铺在中间的巨大舆图,沉声介绍道,“末将已派多路斥候,辅以当地猎户向导,向黑风岭及周边搜索,然山深林密,至今未有确切断信。倒是东南方向,磁州、邯郸接连奏报,有小股溃兵或山贼袭扰官道、村庄,似是疑兵。”
李存勖一身银甲外罩素袍,面容沉静,手指在舆图上沿着漳水轻轻滑动:“王将军辛苦。然,李思安狡诈如狐,其用兵虚虚实实。黑风岭袭扰,或是疑兵,吸引我主力西顾。而东南小股滋事,亦可能是其分兵惑敌。其真正目标,依小王浅见,” 他指尖重重点在舆图上“柳林渡”三字,“仍是漳水津渡,断我粮道,乱我腹心!其先前曾试图伪装溃兵西走,见我军严阵以待,恐已改变策略。郭先生,你以为如何?”
郭崇韬捻须道:“世子所言极是。李思安孤军深入,利在速战,利在乱中取利。其补给艰难,必图就食于我,或截我粮草以自肥。柳林渡乃漳水要津,连接潞州与邯郸、磁州,若此处有失,东南粮道顿阻,军心必震。其若得手,可沿漳水东岸肆虐,进退自如。故,当加强柳林渡及沿漳各要地守备,同时,以精骑游弋于黑风岭至柳林渡之间广阔区域,保持高压,迫其露出行踪,再以雷霆击之!”
王琨微微皱眉。加强柳林渡防务他自然赞同,磁州张敬处他也已去信提醒。但听李存勖与郭崇韬言下之意,似乎对昭义军的斥候效率与判断有所怀疑,更倾向于将主力置于东南漳水沿线,而非西北山区。这与他根据多日情报分析,认为李思安更可能隐匿山中、伺机西窜或北归的判断,略有出入。
“世子高见。末将亦已增兵柳林渡,并令沿河烽燧严加警戒。” 王琨按下心中不快,缓缓道,“然,李思安部多骑,来去如风。若其主力真隐匿于黑风岭等山中,我军重兵布于漳水,恐有扑空之虞,反被其调虎离山,乘隙他窜。不若……东西并重。请世子率沙陀精骑,控扼漳水以东、黑风岭以南广阔地带,游弋搜剿。末将率步卒,固守要隘,清剿山区,并随时策应。如此,可保无虞。”
这话听着有理,实则隐含了分工与区域划分的意思,甚至有点“你骑军跑得快,去对付流寇,我步军稳扎稳打”的意味。李存勖何等聪明,岂能听不出其中机锋?他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,反而看向冯渊:“冯先生乃李留后肱骨,智谋深远,不知对此有何高见?”
冯渊一直在旁静听,心中暗自计较。他深知王琨性稳,用兵求实,对沙陀人戒备未消;而李存勖年少锐进,欲立战功扬威,对主导此战抱有期待。双方合作,本就根基不牢,各有算计。他轻咳一声,温言道:“王将军与世子之见,皆有道理。李思安乃沙场宿将,用兵岂会只有一策?或许其本就分兵数股,虚实并用。为今之计,确需东西兼顾,然更需协同如一,信息互通。”
他走到舆图前,指着几个关键点:“老朽有一愚见,或可‘张网捕鱼,敲山震虎’。请世子分遣数支精锐轻骑,每支千人,配以熟悉地形的向导,不局限于漳水或黑风岭,而是广泛游弋于北起滏口、南至漳水、西接山区、东临平原的这一整片区域。不拘泥于寻找其主力,而是清扫其可能的外围哨探、补给点,剪其羽翼,断其耳目,压缩其活动空间,迫使其无法从容隐匿、获取补给。”
“同时,”他看向王琨,“请王将军精选军中擅走山地、悍勇敢战之士,组成数支‘山地军’,每支五百人,由得力偏将统领,深入黑风岭等可能藏匿大军之山区,不急于求战,而是占据要地,建立临时营垒,广布暗哨,像梳子一样梳理山林,逐片清剿,让李思安在山中无立足之地。”
“而我联军主力,”冯渊最后指向舆图中心,“则屯于此处——柳林渡与黑风岭之间的‘双龙镇’。此地水陆交汇,可兼顾东西。一旦任何一方发现李思安主力确切踪迹,主力可迅速驰援,雷霆合击!如此,既不失主动,亦不露破绽,更可令李思安首尾难顾,疲于奔命。”
此策可谓老成谋国,既照顾了双方的面子与担忧,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战术。王琨与李存勖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认可,但也有一丝“此计虽好,然主导权似在冯渊(亦即李铁崖)谋划之中”的微妙不甘。
“冯先生之策甚妥。” 李存勖率先开口,笑容温和,“便依先生之言。我沙陀儿郎,即刻分兵四出,扫荡平原。只是……这向导之事,以及山区‘山地军’与我游骑之间的联络、界限划分,还需细细斟酌,以免误会冲突。”
王琨也点头:“末将这就着手遴选山地劲卒。向导可由本地州县提供,然需严加甄别,以防混入奸细。联络信号、地域划分,确需明确。”
当下,双方看似达成一致,开始详细商讨分兵方案、联络方式、地域界限等细则。然而,在具体兵力分配、谁负责哪片关键区域、缴获如何分配、俘虏由谁处置等细节上,仍是争执不断,耗时良久。冯渊与郭崇韬不得不从中斡旋,方才勉强定下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章程。
会议结束时,已是日暮。众人散去,各自回营安排。
联军大营灯火渐次亮起,巡逻士卒的身影在营栅间来回走动。然而,就在这看似严密的防御圈之外,黑暗已彻底吞没大地。
距离联军大营西南约二十里,一处荒废的土堡内,几堆微弱的篝火在残垣断壁间闪烁,映出几十张疲惫而彪悍的面孔。他们穿着破旧的昭义军号衣,浑身尘土,如同真正的溃兵。为首一名军官,正是李思安麾下悍将,奉命率领两千人马,伪装疑兵,向西袭扰。
“头儿,探子回报,沙陀崽子今天分了好几股出去,往东、往南都有,每队人都不少,跟梳子似的。王琨那边,好像也在挑人,准备进山。” 一名斥候低声道。
军官嚼着干硬的肉脯,冷笑道:“鱼儿上钩了。李存勖这小儿,果然想把咱们往平原赶,或者逼进山里。传令下去,今晚子时,分作十队,每队两百人,给老子往西、往北,狠狠闹!看见小股的沙陀游骑或昭义斥候,能吃就吃,不能吃就骚扰!焚毁见到的所有草料场、偏僻村落!动静越大越好!要让李存勖和王琨觉得,咱们主力就在西边,急着想突破他们的封锁,回滏口或者去投葛从周!”
“那咱们真去西边?” 手下问。
“去个屁!” 军官啐了一口,“闹完这一波,所有人,化整为零,三人一组,五人一队,给老子分散向东,往漳水方向渗透!记住路线和暗号,十日后,在‘老地方’汇合!将军(李思安)那边,自有妙计。咱们的任务,就是把这潭水搅得更浑,把沙陀人和昭义人的眼睛,牢牢吸在西边!”
“得令!”
夜色更深,数十支小股“溃兵”如同鬼魅般从土堡散出,没入黑暗,扑向联军防线西侧。很快,遥远的方向便陆续传来零星的喊杀声、火光与警锣声。联军大营内,警讯接连传来。
“报——西北十里,发现小股敌军,焚毁驿站!”
“报——西面十五里,巡哨遇袭,伤亡三人!”
“报——黑风岭方向,疑似有敌军活动!”
王琨与李存勖几乎同时被惊动,迅速升帐。听着不断传来的警报,两人面色凝重。
“果然向西、向北流窜!” 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闪,“其意图在滏口或葛从周!郭先生,看来我等判断无误,其主力或就在西面山中!”
郭崇韬却捻须沉吟:“世子,袭扰如此分散,动静虽大,却无一处是硬仗。倒像是……故意为之,吸引我军注意。”
王琨也道:“末将亦有同感。李思安用兵,向来诡谲。如此大张旗鼓暴露行踪,不似其作风。或许……仍是疑兵。”
“疑兵也罢,真逃也罢,既已露头,岂能放过?” 李存勖断然道,“请王将军坐镇大营,谨防其调虎离山。小王亲率三千精骑,往西扫荡,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!其余游骑,按白日所议,继续向东南巡弋,不可松懈!”
“世子亲自前往,是否……” 王琨欲劝。
“无妨!区区小股溃兵,何足道哉!正好让儿郎们活动筋骨!” 李存勖年轻气盛,正是立威之时,岂肯放过机会。不待王琨多言,已点齐兵马,呼啸出营,朝着警讯最密集的西北方向杀去。
王琨阻拦不及,只得苦笑。他总觉得有些不安,但李存勖已去,只得加派斥候,严密监控大营四周,尤其是东南漳水方向,并传令进山的“铁鹞”部队,加倍小心。
夜色中,李存勖的骑兵如同银色的洪流,卷向西面。他们所过之处,只见到零星焚毁的痕迹和早已逃之夭夭的“溃兵”影子,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而真正的危机,正随着那几十支化整为零、悄无声息向东渗透的宣武小队,如同细微却致命的毒液,渗向联军防线的软肋,渗向那看似平静的漳水沿线,渗向李思安真正的杀局所在。
联军合兵的第一夜,便在袭扰、猜疑、分兵与潜在的危险中度过。网已张开,但猎物似乎比猎人们想象的更加狡猾,而猎人之间,也并非铁板一块。黎明前的黑暗,往往最为深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