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的周一清晨，乐居公司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咖啡和打印纸混合的味道。空调温度开得过高，热气流裹着人们身上的焦躁，在封闭的空间里打转。投影仪的白光打在幕布上，映出“社交电商1元购活动战报”几个加粗大字，张昊穿着一身新买的深灰色西装，头发梳得锃亮，正站在幕布前，手里攥着激光笔，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。
“上周咱们推出的‘1元购家电’活动，各位看看这个数据——”张昊按下激光笔，幕布上跳出一张柱状图，红色的柱子直戳戳地顶到“100万”的刻度线，“单日GmV突破100万！新增用户5万！这是什么概念？咱们之前三个月的GmV总和，还不到这次活动的一半！”
他特意停顿了两秒，享受着会议室里短暂的安静——有人低头记笔记，有人偷偷用手机拍屏幕，连平时总皱着眉的张总，嘴角都向上弯了弯。张昊接着说：“这次活动咱们投入了20万补贴，比如原价1500元的冰箱，平台补1499元，用户1元就能抢。事实证明，这种补贴模式能快速拉新，完全符合投资方的预期！”
没人注意到，他说“20万补贴”时，声音悄悄压低了半分——没人问这20万补贴从哪来，也没人问这5万新增用户里，有多少是真的会用平台的消费者。张总突然拍了下桌子，声音洪亮：“好！创新业务部果然没让我失望！这才是乐居的未来！下周追加50万补贴，目标冲200万GmV，让投资方看看咱们的实力！”
会议室里响起稀疏的掌声，建军坐在最后一排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。他看着幕布上“5万新增用户”的数字，心里总觉得不对劲——上周他帮林记民调试终端接口时，隐约看到过社交电商的后台数据，当时的日活用户还不到3000，怎么一场活动就暴涨到5万？
散会后，建军刚走到工位，林记民就顶着黑眼圈找过来，手里拿着一个U盘，声音压得很低：“李工，你能不能帮我看看？‘1元购’的订单数据有点怪，好多订单的收货地址都一样，手机号尾号全是‘666’‘888’，我怕出问题，又不敢跟张经理说。”
建军接过U盘，插进电脑。点开订单表的瞬间，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——表格里，近90%的订单都来自同一批手机号，尾号规律得像刻意注册的“水军号”；收货地址更离谱，全是“xx小区西门自提点”“xx街道代收站”，这些都是羊毛党常用的“薅羊毛”地址，他们抢完低价商品，要么转卖，要么直接退货，根本不会留存。
他又调出用户行为数据，心脏猛地一沉：活动结束后的12小时内，5万新增用户里，有4.2万直接卸载了App，卸载率高达85%；剩下的8000人里，有7000人只登录过一次，没下过第二单。所谓的“5万新增用户”，根本就是一茬割完就走的“羊毛党”，所谓的“100万GmV”，不过是用20万真金白银堆出来的虚假数字。
建军没犹豫，立刻把这些数据整理成报告——用红色字体标注“85%卸载率”“90%羊毛党订单”，附上手机号尾号分布图、收货地址统计表，甚至截了几个典型羊毛党的订单记录（同一手机号抢了12台冰箱，收货地址全是代收站）。他打印了两份，一份揣在怀里，一份留在电脑里加密保存，然后快步走向陈总的办公室。
陈总的办公室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打电话的声音：“张总放心，‘1元购’的数据没问题，投资方那边肯定能过关……对，下周追加50万补贴，冲200万GmV，绝对能让他们满意。”
建军敲了敲门，等陈总挂了电话，才推门进去：“陈总，我有份‘1元购’活动的数据分析报告，想给您看一下。”
陈总接过报告，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，当看到“85%卸载率”的红色标注时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他把报告随手丢在桌角，那里堆着一叠给投资方准备的“美化版报表”，封面上写着“社交电商用户留存率达60%”。
“李工，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陈总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，“现在是冲业绩的关键期，投资方下周就要来考察，你拿这种报告过来，是想拆台吗？”
“我不是拆台，是担心风险。”建军往前递了递手，指着报告里的羊毛党订单记录，“90%的订单都是羊毛党刷的，他们抢完就卸载，根本不会给平台带来实际收益。而且咱们投入20万补贴，只换来了800个真实用户，成本太高了，再追加50万补贴，就是打水漂！”
“成本高不高，不用你管。”陈总打断他，手指着门外，“张总刚在全员大会上夸了创新业务部，全公司都等着看咱们的成绩，你这报告要是传出去，团队士气怎么整？投资方要是知道了，还会给咱们注资吗？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又软了几分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：“李工，我知道你是为公司好，但有些事要看大局。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投资方，拿到新一轮融资，等钱到手了，再慢慢优化用户结构也不迟。你把报告收回去，就当没这回事，别再提了。”
建军看着陈总躲闪的眼神，看着桌角那叠“美化版报表”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。他想再说点什么，比如“羊毛党会让平台信誉受损”，比如“补贴烧完了还是没真实用户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——他知道，陈总根本不想听这些，在“讨好投资方”和“正视风险”之间，他选了前者。
建军弯腰捡起报告，纸张边缘被他攥得发皱，红色的“85%卸载率”像一道刺，扎在他的眼睛里。走出陈总的办公室，走廊里的员工们正围着公告栏，讨论着“下周追加50万补贴”的事，有人兴奋地说“这次活动肯定能拿奖金”，有人憧憬着“公司上市后能涨工资”。
没人知道，他们期待的“繁荣”，不过是一戳就破的泡沫。建军回到工位，把报告放进抽屉最深处，和之前张昊改数据的录音、商户投诉记录放在一起。他打开电脑，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真实数据，突然觉得很累——在这个只看表面数据的公司里，真相和良知，好像成了最没用的东西。
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，在键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建军拿起手机，给王姐发了条短信：“最近用社交电商平台吗？要是有‘1元购’之类的活动，别轻易下单，可能有风险。”他不知道这条短信能不能帮到王姐，只知道自己能做的，只有这么多了。
而会议室里，张昊正在给创新业务部的员工开会，激光笔在幕布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光：“下周咱们再加把劲，冲200万GmV，拿到奖金，大家一起去团建！”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，没人注意到，张昊的眼神里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——他比谁都清楚，这虚假的狂欢，维持不了多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