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关内最混乱、最肮脏、也最“自由”的区域,就是佣兵和流民混居的棚户区。
这里没有整齐的街道,没有像样的房屋,只有用破树枝、旧毛毡、甚至兽皮胡乱搭起来的窝棚。
空气里,永远弥漫着劣质酒、汗臭、粪便和某种草药燃烧后的刺鼻气味。
在其中一个相对“宽敞”的窝棚里,三个人正在低声交谈。
一个,是穿着破烂波斯锁子甲、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中年佣兵。
他是这群波斯溃兵里的小头目,自称“哈桑”。
另一个,是裹着肮脏羊皮袄、腰间挂着短斧和匕首的阿兰部族猎手。
他叫“巴图尔”,在部族里以勇悍和箭术闻名。
第三个人,则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粟特商人。
矮胖,圆脸,笑容可掬。
名字很长,大家只叫他“老卡”。
但如果殇或在这里,一定会认出,这个“老卡”,正是灰影突厥分支驻铁门关的暗桩之一。
代号,灰三十七。
现在,他的公开身份,是一位往来于渴石城和铁门关之间的小商贩。
专门倒卖些针头线脑、劣质香料和情报。
“李将军的宴会,你们去不去?”
老卡搓着手,笑眯眯地问。
哈桑冷哼一声:
“丢?去干什么?看那些汉人摆架子?上次打仗,我们死了十几个兄弟,抚恤金才给那么一点!够买几袋麦子?”
巴图尔则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短斧,半晌才闷声道:
“阿兰人,不信任外人。但李将军……比波斯总督好。至少,他不抢我们的女人和羊。”
老卡眼中精光一闪:
“所以,巴图尔兄弟是打算去?”
“族长说去,我就去。”
巴图尔简洁地回答。
“哈桑兄弟呢?”
老卡转向波斯佣兵。
哈桑犹豫了。
他确实对李二给的抚恤金不满,但也清楚,现在铁门关是汉人的天下。
那个叫尉迟恭的猛将,一拳能打死一头牛。
那支叫殇骑的黑甲骑兵,冲锋起来像地狱来的魔鬼。
得罪他们,没好果子吃。
而且……老卡私下找过他,暗示如果“配合”,会有额外的好处。
“去,当然去。”
哈桑最终点头,但补充了一句:
“不过老卡,你答应我的那批‘好货’,什么时候能到?”
“快了快了。”
老卡笑容更盛。
“已经到渴石城了,最迟后天,就能运过来。保证是上好的大马士革钢刀,锋利得能割断风!”
哈桑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。
三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,然后各自散去。
二
老卡走出窝棚,在脏乱的小巷里七拐八拐,最后钻进一个半地下的、散发着霉味的小仓库。
关上门,他从角落机关处取出三个拳头大小、由黄铜和琉璃制成的精巧仪器——微型发报机。
这是他保命的底牌,也是他最重要的任务工具。
他熟练地调整频率,开始敲击电键。
电波穿过棚户区的喧嚣,飞向殇骑主营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,那里有个主事的叫李延寿,官职是殇骑长史。
电报,将在第一时间传到殇的手上,并由粟末地总部备份。
内容很简单:
“哈桑已收买,可用。巴图尔中立,但部族倾向与李二合作。”
“李二宴会意图明显:拉拢本地势力,分化瓦解。建议:是否提前接触阿兰族长,施加影响?”
哈桑,就是莎珊波斯的溃兵头目。
巴图尔,阿兰猎手的队长。
发完电报,老卡将发报机收拾好,又恢复成那个笑容可掬、唯唯诺诺的小商人模样。
他哼着走调的波斯小曲,走出了仓库。
他当然不知道,几乎在同一时间,还有另外几个“不起眼”的人,也在用各自的方式,向殇或者李延寿汇报着类似的情报。
铁匠铺里,一个正在打制马蹄铁的老铁匠,在火炉旁的铁砧上,用锤子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声响。
这,是最原始的音频密码。
哨位上,一个正在擦拭弩机的守备军士兵,对着阳光调整弩机望山上装备的带盖镜子,反射的光斑在远处的山壁上闪烁了几下。
光信号编码。
那个被尉迟恭“请”来训练守备军的殇骑教官,在教授骑射技巧时,很注意规范动作。
其实,这些看似随意的示范动作组合里,也隐藏着许多携带完整信息的手语暗号。
……
铁门关南北,这处看似被李二逐渐掌控的要塞基地,其实每一寸土地,每一缕空气,都渗透着灰影的眼睛和耳朵。
李二在下一盘棋。
殇也在下一盘棋。
而坐在洛阳魏王府里的杨子灿,则在下一盘更大的棋。
棋中有棋,局中有局。
到底谁是棋子,谁是棋手?
时间会给出答案。
三
铁门关的情报,通过无形的电波跨越万里山河,最终变成文字,呈现在杨子灿案头。
不过此时,这位大隋的实际掌控者,正面临着一个比军国大事更让人头疼的问题。
孩子教育。
准确地说,是他那一群年龄参差、性格各异、天赋点歪得五花八门的儿女们的教育问题。
魏王府的后院,今天格外热闹。
或者说,鸡飞狗跳。
“我不去!我就不去!”
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,从东厢书房里传出来。
惊得屋檐下的燕子,扑棱棱飞走。
发出尖叫的是杨佩凤,娥渡丽的次女,今年九岁。
此刻,这个小丫头正死死抱着书房的门框。
眼泪鼻涕,糊了一脸,说什么也不肯松手。
“凤儿,听话。”
娥渡丽站在一旁,又急又气:
“爹爹说了,你们兄妹几个,都要去粟末地游学。这是为你们好!”
“为你们好?”
杨佩凤哭得更凶了。
“娘你骗人!爹爹就是不要我们了!要把我们都赶走!哇——”
“胡说八道!”
娥渡丽气得脸色发白,想伸手去拉女儿,又怕伤着她,急得直跺脚。
书房里,还站着另外几个孩子。
长子杨辰俊,李贤所生,十六岁,算是庶出。
性格有些沉默阴郁,此刻靠在书架旁,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带,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他是高句丽王族血脉,身份敏感,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“不一样”。
次子杨辰安,温璇所生,十三岁,算是嫡长子。
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,穿着合体的锦袍,腰杆挺得笔直。
虽然眼圈也有点红,但强忍着没哭,只是紧紧抿着嘴,看着妹妹闹腾。
三子杨辰稷,杨吉儿所生,四岁。
被乳母抱在怀里,正睡得香甜,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长女杨佩瑗,娥渡丽所生,十六岁。
倒是比较镇定,正轻声安慰着另一个抽噎闹腾的小女孩杨佩环。
她是杨子灿的三姑娘,九岁的,是李贤所生。
知道离别在即,也是泪眼婆娑,一个劲跟着二姐哭喊。
四女杨佩芷,阿琪谷所生,七岁。
睁着大大的眼睛,不知所措。
整个书房,有些沉重。
而造成这一切混乱的“罪魁祸首”杨子灿,此刻正坐在书房上首的太师椅上。
一手扶额,一手无意识地敲着扶手。
脸上,写满了“我太难了”。
四
他刚刚宣布了一项魏王府的“家庭重大决定”。
杨辰安,杨佩瑗,以及公主府的杨辰稷,留在洛阳。
其余儿子姑娘,将由娥渡丽和李贤带领,返回粟末地“游学”和实践。
为什么是嫡长子和嫡长女留下,因为这是政治需要。
也就是质子的另外一种解读。
至于要返回粟末地杨柳湖的儿子姑娘,其理由冠冕堂皇。
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
并且,要让孩子们了解家族真正的根基粟末地。
不可告人的房间,就是要让将他们撒出去,接触不同的风土人情,学习各种实用的技能……
长了见识,好为将来辅佐家族之主,或者独当一面,做准备。
但有些敏感点的儿女们的理解,可就直白多了。
爹爹,这是要把把俺们送走了啊!
尤其是杨佩凤,从小在洛阳长大。
锦衣玉食,仆从如云,哪里愿意去“蛮荒之地”的粟末地学习?
骗啥子呢嘛?!
“爹爹!”
杨佩凤见母亲拉不动,转而扑向杨子灿,抱着他的腿哭求:
“凤儿不要走!凤儿要留在爹爹身边!”
“凤儿保证乖乖听话,好好念书,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买糖人了!”、
“爹爹别赶我走……”
杨子灿看着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,心都快化了。
但此时,他必须硬起心肠。
这不是简单的家庭分离,而是一次战略性的布局和撤退。
如今的大隋,看似在他掌控之下,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。
豪门世家的反弹,文宗道门的不满,遗老旧臣的敷衍……
特别是眼见小皇帝杨侑日渐长大,完全到了大婚之年;而萧太后以及兰陵萧氏、后族云家也开始蠢蠢欲动……
洛阳,这个权力中心,在未来几年,很可能成为风暴眼。
他可以冒险,可以博弈,但他的孩子们,不能全部暴露在这个风暴眼里。
粟末地,那个他经营多年、根基深厚、科技领先、相对独立的大本营,才是自己的依靠和后盾。
那里,更安全,更先进,也更适合孩子们健康成长。
在那里,他们可以远离政治旋涡,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,学习真正有用的知识——不仅仅是经史子集,还有格物、工学、算学、航海、军事、管理……
更重要的是,这也是一种分散风险保全血脉的好方法。
鸡蛋,永远都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。
未来洛阳如果出现不忍言之事,至少老杨家的血脉和未来,也不会断绝。
五
“凤儿,”杨子灿弯腰,将小女儿抱起来。
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,他声音温和但坚定。
“爹爹不是赶你走,是送你去一个更好玩、更能学到本事的地方。”
“骗人!粟末地都是野人!”
“住帐篷!吃生肉!”
杨佩凤抽噎着,把她从别的人家做客的时候从小朋友嘴里听来的以讹传讹,全说了出来。
杨子灿哭笑不得:
“谁跟你说的?粟末地虽然没有比洛阳更大的城池,但有洛阳这儿根本没有的许多东西!”
“会有自己跑的铁马,有能飞到天上的大球,有比皇宫还亮的灯,还有你阿泰古朗叔叔,他会造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!”
“你不是最喜欢他送你的那个,会自己走路的小木狗吗?”
早期蒸汽机车试验品,热气球,电弧灯雏形,自走发条小人偶……
杨佩凤的哭声小了点,眨着泪眼:
“真……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杨子灿笑道:
“而且,那里有茫茫林海,有无数你没见过的野兽和鸟儿,有比洛水还宽的大江,夏天可以坐船去抓鱼,冬天可以坐雪橇去打猎。”
“你想学骑马射箭,想摆弄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器,想去探险,在那里都可以。”
小孩子的注意力,总是容易被新奇事物吸引。
杨佩凤渐渐止住哭泣,开始想象爹爹描述的场景。
“那……那娘和哥哥姐姐们去吗?”
她问。
“去,都去。”
杨子灿看向娥渡丽和李贤。
“你娘亲,你李贤姨娘,还有辰俊哥哥,都会去。”
“你们坐大船,沿着运河一直往北,再换马车,再乘爬犁公交……就一路看着风景,一路吃着火锅,一路玩过去,好不好?”
杨佩凤终于破涕为笑,用力点头:
“好!”
安抚好了最闹腾的一个,杨子灿看向其他孩子。
杨辰安走到他面前,小脸绷得紧紧的:
“父亲,孩儿明白。孩儿会留在洛阳,好好读书,也会照顾好姐姐和弟弟。”
看着儿子稚嫩却坚定的脸庞,杨子灿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酸楚。
才十三岁的孩子,就要过早地承担起家族的责任,卷入复杂的政治环境。
他拍了拍杨辰安的肩膀:
“安儿,你的任务最重。不仅要学文习武,更要学会看人,学会平衡,学会在波涛中稳住船舵。”
“记住,多看,多听,多想,少说。”
“遇到难决之事,多问杜如晦先生、郑善果先生,也可以问温璇姨娘和吉儿姨娘。”
“甚至写信给你的两位萌师,司徒伯伯和”
“孩儿谨记。”杨辰安郑重行礼。
杨辰俊一直低着头,这时才抬起头来慢慢走过来,声音很低:
“父亲……我……我能不去吗?”
他的汉话,带着一点高句丽口音。
杨子灿看着自己这个儿子,很有点舍不得。
但是他身上流着一半高句丽后族的血液,在高句丽老百姓那里身份极其特殊。
当然,这孩子心思也比同龄人要更重一些。
“辰俊,你不想去看看你母亲曾经的故土吗?”
“粟末地毗邻高句丽,那里也有很多高句丽迁过去的人。”
“而且,在那里,你可以更自由地学习你想学的东西,无论是兵法、谋略,还是……别的。”
“为父对你,可是有着厚望啊!”
说完,心疼地拍拍这个老儿子的消瘦但挺拔的肩膀。
杨子灿话里有话。
他知道这个对高句丽有复杂的感情。
既有对母族覆灭的悲伤,也可能潜藏着某种不甘。
把他放在粟末地,一方面可以远离中原是非,另一方面也可以观察和引导。
避免他将来,走上极端的复仇之路。
杨辰俊身体微微一颤,道:
“孩儿……明白了。我去。”
“好孩子。”
杨子灿温和地说:
“咱们家里,你年纪最大,心思也最为细致。”
“路上,无论坐居起卧,行营扎寨,都要亲力亲为、多多思量。”
“不懂处,要多学多问,该决断的时候只能靠你自己!”
“到了老家,要多帮衬娘亲和弟弟妹妹。”
“至于到了哪儿,我早就跟你说了,中枢,各部,各军,诸郡,甚至是各个学院、企业……都得好好走一遍。”
“至于最终你想学什么,尽管去学。你司徒友明爷爷,自会安排。”
“你爷爷、奶奶,老舅爷……替为父尽孝……”
说着说着,杨子灿罕见地有些哽咽。
“是。父亲您放心。”
辰俊见一向沉稳的父亲如此,不由得心中愧疚不已,连忙上前拥住父亲,安慰起来。
刚才的不舍和犹豫,一扫而光。
男子汉,该担当的时候,就必须义无反顾地丢掉儿女情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