净云宗,净云殿堂。
香烟缭绕,笼住苍金巨柱上盘龙的眉眼。
云烟在殿顶之间袅袅升腾、凝结不散,宛若静海无风,只有心跳声一下下撞在胸腔内壁。
韩厉悄悄吸了一口气,立在议事堂偏角处的执事位上,连腰杆都不敢挺直。
他还只是刚升上来的执事,今日被派来添香更衣,不过顺势旁听大殿议事,却已经如临天威。
净云宗的宗门议事堂,是整个宗门最沉重最威严的所在。今日宗主亲召,列座者非长老即核心,皆为一宗顶梁。
韩厉的目光忍不住在两侧扫过,仿佛窥见一座座高峰并列而峙——
大殿左侧:
首位之人,正是云剑阁“剑道”的玄韶真人!
这位传说中一剑斩断寒川古剑谷的剑修,身着青袍,背负一柄古拙重剑,气息收敛如匣中藏锋,却让人不敢直视。那目光只轻轻一扫,韩厉便下意识别开眼,额头竟隐隐出汗。
玄韶真人身旁,是赤火峰“丹道”首座温青岩!
此人满面红光,虬髯飞扬,端着茶盏,看似粗豪爽朗,但眼神不时闪动,仿佛茶水未凉心已转百次。韩厉私下听说他不仅炼丹有成,还掌握宗门下属多处资源坊市,说他“豪情中藏三分精明”,一语中的。
再旁边那位精瘦老者,则是云炉台“炼器”首座陶无咎!
他寡言少语,此刻手掌仍旧交叠于膝,手背上遍布炼火遗留的厚茧。整个人静若顽石,似千锤百炼之后的神兵,沉稳内敛,却不容忽视。
最末那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,十指修长,目光深邃,正是“符箓堂”主简流长老。
韩厉曾远远见过一次,那日简长老袖中一抖,数十张符纸便在空中自成阵列,震退闯山妖修。
大殿右侧:
韩厉视线触及那位青裙女子时,几乎忘了呼吸。——洛倾雪。一袭淡青云纹长裙,安静地立于长老席稍后。
她清丽脱俗,气质冷寂如雪山寒梅,仿佛整座大殿都无法沾染她分毫尘意。她眼眸微垂,唇色淡薄,不施粉黛,却是整个宗门男弟子心中的月中仙子。她不需开口,自有三分威严。
她是云心司副监察,亦是核心弟子之一,常年参与宗门内部监察、情报布控,据说连几位堂主都要在她面前自持言行。
——她身侧不远,那位身披月白金边锦袍的少年,则是另一种炽烈的存在。秦风。宗主亲传弟子。核心弟子。公认的下一任宗主有力人选。
与洛倾雪一样年轻,却是另一种极致——锋芒外扬,气度非凡。他站姿挺拔,浑身自信满溢。但韩厉心底却总觉,那笑意有些……不稳。
他不止一次看见秦风的目光悄悄落在洛倾雪身上。
那不是单纯的敬仰,而更像一种宣示、追逐、甚至……掠夺的渴望。
传言他曾多次当众表露心意,却都被洛倾雪冷淡拒绝。
有弟子感叹他痴心,也有暗地摇头说:“秦师兄的眼神,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亮了。”
就在韩厉心神恍惚之际,殿内突然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。一声低沉缓慢的嗓音,打断了所有人的心绪。
“今日召诸位前来,有三事相商。”
宗主净尘真人,终于开口。
他端坐主位,身披淡金法袍,须发皆白,却面如中年,气息深不可测,如观沧海。
声音不高,却仿佛渗入每一个人的神识之中,不容忽略。
“其一,”他目光扫过温青岩,“据各地分堂传讯,天翼城乃至周边数城,近月余出现数种一品、二品丹药,药效显着,品质上乘,价格却相对合理。”
“其流通速度极快,已对宗门丹堂的低阶丹药市场造成明显冲击,甚至有碾压之势。”
“诸位,如何看待此事?”
议事堂内气氛微凝。
温青岩“啪”地一声将茶盏顿在桌上,红脸膛上露出“震惊”与“不忿”之色:
“岂有此理!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丹师,竟敢抢我净云宗丹堂的生意?药效显着?哼,莫不是用了什么拔苗助长的邪门歪道!”
“宗主,此事必须严查!我赤火峰愿亲自派人去天翼城,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!”
他语气火爆豪爽,仿佛纯粹是为宗门利益着想,义愤填膺。然而,在那豪迈的表象下,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贪婪。
玄韶真人眉头微蹙,沉声道:
“市场争夺,本属常情。然对方势头如此迅猛,背后或有势力支持。查明其来历与意图,确有必要。”
净尘真人微微点头:“玄韶师弟所言甚是。此事便由丹堂牵头,联合外务堂,派遣得力人手前往天翼城调查。务必将此丹药来源、炼制者身份、背后有无势力操控,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他目光扫过温青岩,“温长老,此事需谨慎行事,莫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宗主放心!包在我身上!”温青岩拍着胸脯保证,心中却自有盘算。
“其二,”净尘真人转向众人,“近半月,宗门连续接到三处依附城镇的紧急求援,称其周边灵兽莫名狂暴,袭击村镇,甚至有低阶妖兽出没的迹象。虽未造成大规模伤亡,但事态蹊跷,恐有变故。”
洛倾雪清冷的声音响起,如同冰泉击玉:
“弟子愿领队前往,查明兽乱根源,清剿隐患。”
她主动请缨,姿态从容。
秦风眼中精光一闪,立刻上前一步,朗声道:
“宗主!倾雪师妹心系宗门,主动请缨令人钦佩。然此等探查清剿之事,正需强力手段震慑宵小。”
“弟子秦风,愿为师妹分忧,带队前往,必以雷霆手段扫平兽乱,扬我净云宗之威!”
他挺直腰板,目光灼灼地看向净尘真人,又瞥向洛倾雪,意图展现实力,博取佳人青睐。
净尘真人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,沉吟片刻,缓缓摇头:
“倾雪心系宗门安危,其心可嘉。然云心司近日监察事务繁重,宗门内防亦需倾雪坐镇统筹。此次兽乱,便由秦风带队前往吧。”
秦风脸上的自信笑容微微一僵,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失落。
他本想借此机会与师妹同行,展现自己的强大和领导力,却被宗主直接否决。但他反应极快,立刻躬身抱拳,将情绪掩藏:
“弟子遵命!定不负宗主所托,扫平兽乱,扬我宗威!”
“其三,”
净尘真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,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丝忧虑。
“暗影堂密报,沉寂已久的血鸣宗,近期活动迹象频现,似有异动。此前三大宗门联手压制,其势力收缩蛰伏,如今死灰复燃,其心叵测。”
“血鸣宗?!”玄韶真人眼中剑意一闪,“此等邪派,乃是天下大患,绝不可容其祸乱世间!”
“宗主,我建议立刻派遣精锐暗探,深入其势力范围,查明其异动根源及图谋!若有异动,当雷霆击之!”
陶无咎沉稳开口:
“玄韶师兄所言极是,情报为先。然宗门防御亦不可松懈。我云炉台会加紧炼制一批防御阵盘和示警法器,分派至各关键隘口及灵脉节点,以防不测。”
简流微微颔首:
“符箓堂会配合陶师兄,提供‘千机引’、‘破邪金光符’等侦测、防护符箓,加强预警与防御体系。”
洛倾雪清冽的眸光微凝:
“弟子会加强云心司对宗门周边及内部要害之地的巡查力度,确保宗门无隙可乘。”
净尘真人听着众人建言,眉头紧锁。血鸣宗行事诡秘狠辣,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,其异动往往意味着腥风血雨。他沉声道:
“血鸣宗之事,错综复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玄韶师弟,暗探之事由你云剑阁与暗影堂协同负责,务必谨慎,以探查为主,避免正面冲突。”
“陶师弟、简师弟,防御之事便劳烦二位。倾雪,宗门内防不可松懈。此事需从长计议,密切监视,待查明其真正意图,再做定夺。”
“谨遵宗主之命!”众人齐声应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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议事结束,众人鱼贯而出。
秦风快步追上走在前方的洛倾雪,脸上又挂起自信从容的微笑,声音刻意压低,带着一丝亲昵:
“倾雪师妹,留步。”
洛倾雪脚步未停,甚至没有回头,清冷的侧颜在光影下显得更加疏离。
秦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,但笑容不变,加快几步与她并肩,低声道:
“倾雪,方才议事你也看到了,宗主对我委以重任。此次清剿兽乱,我定会做得完美,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能力!这净云宗的未来,宗主之位……”
他微微凑近,声音带着蛊惑:
“迟早是我的。届时,你便是宗主夫人!你我二人,双剑合璧,双修共进,定能带领净云宗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!倾雪,你……”
“铮——!”
一声清越冰冷的剑鸣骤然响起!
秦风的话戛然而止,一股森然刺骨的寒意瞬间锁定了他!
他惊骇地看到,洛倾雪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,纤纤玉手中握着一柄秋水般的长剑,剑尖寒芒吞吐,距离他的咽喉不过三寸!
洛倾雪缓缓转过头。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她的声音比剑锋更冷:
“秦风师兄,请自重。”
“我对你,并无半分情意。”
“宗主之位,凭实力取之,非口舌可定。”
“双修之言,污秽不堪,若再出口,休怪我剑下无情!”
每一个字,都如同冰锥,狠狠刺入秦风的心底。
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,化为一片铁青,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。
洛倾雪不再看他一眼,手腕一抖,长剑归鞘。
她足下一点,一道清冷的剑光腾空而起,瞬间消失在云海之中,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寒梅幽香。
秦风站在原地,双拳紧握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渗出丝丝血迹。周围偶尔经过的弟子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怖低气压,都吓得远远绕开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!”秦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声音嘶哑扭曲,眼中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剥落,只剩下疯狂的占有欲和滔天的恨意。
“洛倾雪!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!当着众人的面拔剑相向!好一个冰清玉洁!好一个心高气傲!”
“你以为你逃得掉吗?宗主之位是我的!你也只能是我的!”
“我会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登上巅峰!我会让你……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!跪在我脚下祈求我的垂怜!”
他内心怒火中烧,脸上肌肉抽搐,脸色十分难看。
最后,他狠狠瞪了一眼洛倾雪消失的方向,眼神阴沉至极。
随即猛地转身,带着满身怒气大步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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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门,清云台。
林渊手握长柄灵竹扫帚,一下一下地清扫着白玉地面。动作沉稳,心绪却早已飘远。
引气五重的力量在体内奔涌,远超同阶的灵力总量给了他底气,但灵滞之体那缓慢感依旧清晰。
想要突破到六重,乃至更高,需要的资源是海量的。
“青冥蕴灵丹……”林渊心中反复思量,“效果虽好,但消耗太大,六枚才助我突破三重小境界。”
“而且,药力似乎已开始触及我目前经脉承受的极限?再单纯叠加数量,恐怕事倍功半,甚至伤及根基。”
他脑海中前世浩瀚的丹道知识飞速流转。
“若能改良……冰火相济……激发更深层次的灵力共鸣……”
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,“将主药‘青冥草’替换?不,是加入!加入一味极寒属性与极阳属性的灵草?”
这个想法极其冒险,对控火和药性平衡的要求苛刻到极致,稍有不慎便是丹毁人伤的下场。
但高风险往往意味着高回报,若成功,新丹的药效将远超普通青冥蕴灵丹,更契合他这古怪的灵滞之体!
“林渊!发啥呆呢?”陈大石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。
只见陈大石扛着扫帚,一脸憨笑地走过来。
林渊回过神,看着陈大石那毫无压力、稳步提升的修为,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,面上却平静地摇摇头:
“没什么,只是在想一些……提升修为的路径。”
陈大石闻言,用力拍了拍林渊的肩膀,一脸真诚地劝道:
“嗨,林兄弟!修炼之道,贵在持之以恒,一步一个脚印!切莫急于求成啊!你看俺,不也是慢慢练上来的嘛!稳扎稳打才是正道!”
林渊看着他憨厚真诚的脸,听着这朴实的劝诫,心中唯有苦笑。
(陈兄啊陈兄,你可知我每前进一步,耗费的资源是你的数十倍乃至百倍?你口中的‘慢慢练’,对我这灵滞之体而言,恐怕是终其一生也难以触摸筑基门槛的绝望之路!若不奋力一搏,行险求变,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人御剑飞升,而自己却在这杂役院中蹉跎至死吗?更不必说他心头还压着几桩大事:火莲与报仇。)
这些念头在他心中翻涌,却无法宣之于口。他只能点点头,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:
“陈兄说得是,我记下了。”
手中的扫帚,却握得更紧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