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功宴的热闹在亥时末渐次退潮。
演武场的灯笼仍在风中摇晃,烛影将醉客们的身影拉得老长——王昭风被神龙教弟子架着往客房走,嘴里还嚷着再喝三坛,靴底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酒渍,像条扭曲的银蛇。
何蟠龙蜷在石灯笼下,青鸾剑穗勾着灯罩流苏,鼾声惊飞了栖息的雀儿,剑鞘上的凝香纹被夜露洇得发暗。
黄一木趴在主桌案头,九环刀横在啃光的烤羊骨旁,鬓角的白发沾着酱汁,在月光下倒像是落了星子。
唯有阴阳道弟子们喝得克制,吴皓阴扶着五长老穿过月洞门时,道袍下摆扫过青砖上的杏花。
那些被酒气熏得半蔫的花瓣,蜷曲的弧度像极了极乐楼囚室里姑娘们褪色的裙边,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相似。
侍女们提着羊角灯收拾残席,瓷盘与酒坛相碰的脆响,衬得夜色愈发沉静。
当最后一盏灯笼被风吹灭,李俊儒推开房门,踏碎满地月光,朝皓月山庄深处走去。
杏花亭在梅林深处若隐若现,钱承的月白长衫在廊柱间晃动,如同一片不肯落下的云。
石桌上摆着半坛花雕,酒香混着杏花香在夜空中流淌,他正对着月亮独酌,玉骨折扇搁在膝头,扇面上的《寒江独钓图》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
李俊儒走过去,坐在他对面,拿起酒壶一饮而尽。
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而下,却暖不了此刻冰凉的指尖。
你来了。
是的,我来了。
你本不该来的。
但我还是来了。
钱承脸上又露出温和愉快的笑容,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寻常寒暄:我让诗韵扶你下去睡觉,我以为你会搂着她睡到明天正午的,没想到还有闲心出来逛花园。
李俊儒看着他的脸,突然也笑了,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:我刚才还以为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,没想到你喝了这么多酒还不够,在这美好的夜晚,还要对月独酌。
钱承笑道:这么美的月色,这么美的花,大家都去睡了,这园中的花岂不是太寂寞了?
他抬手拂过石桌上的杏花,花瓣纷纷落在他袖口,像撒了把碎雪。
李俊儒道:如此说来,若真去睡觉了,还真是辜负这么美好的夜晚。
他接过钱承递来的酒杯,酒液在杯中晃动,倒映着两张同样平静的脸,却各藏着惊涛骇浪。
钱承又拿出一壶酒,酒坛上的封泥带着皓月山庄特有的梅香:既然如此,何不一起欣赏?
酒杯相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李俊儒缓缓接过酒杯,再次一饮而尽。
酒还是从前的酒,人却已不是从前的人。
钱承喝了一杯酒,笑道:儒帅就这么把诗韵扔到房间里了?儒帅如此不解风情,可是会伤害美人的。
李俊儒笑道:我不过是伤她一人,钱庄主可是伤害了上百人,若论伤害美人,我是万万不及钱庄主的。
钱承正在倒酒的手猛地一抖,一滴酒液落在石桌上,像滴下的血。
以他顶级高手的定力,本不该有这样的失态,但此刻,他的指尖确实在微微发颤。
李俊儒看着他杯酒沾湿的袖口,笑道:莫非平时都是美女帮你倒酒,此刻要你自己动手,反而不会了?
钱承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,面无表情地喝完一杯酒。
石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,让他的轮廓变得陌生而冷峻:儒帅是来喝酒的,还是来聊天的?
李俊儒道:都不是,我是来找人的。
钱承道:那你找到了吗?
李俊儒道:已经找到了。
钱承笑道:原来儒帅是来找我的。
李俊儒也笑道:本来我是找杏花翁的,没想到找到了你。
钱承笑道:杏花翁已经死了。
李俊儒道:杏花翁善于易容,可以伪装成任何人的模样。
钱承笑道:所以儒帅现在怀疑我是杏花翁假扮的?
李俊儒摇了摇头:这世上只有钱庄主有这样的气质和神韵,不管别人怎么伪装,都学不来你这样的风采。他紧紧盯着钱承的眼睛,那里有他熟悉的温柔,却也藏着他从未见过的阴鸷,我只是怀疑,杏花翁是你假扮的!
刹那间,亭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,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。原本轻柔的微风此刻也像是变得锋利起来,吹得杏花花瓣簌簌掉落。
李俊儒心中微微叹了口气,他多希望是自己搞错了,多希望眼前这个曾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,真的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。
可那几乎实质化的杀气,无疑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。
谁能想到,那个平日里温暖美好、对谁都宽容友善的皓月庄主,竟和阴险歹毒、无恶不作的杏花翁,也就是极乐楼主,是同一个人!
钱承冷冷问道:为何儒帅会这样怀疑?
李俊儒叹了口气道:“最不像杏花翁的就是你,可正因如此,你才最有可能是他。你独自守着皓月山庄的威严与传承,绝不容皓月山庄的名声有半点玷污,所以你一直坚守正道,即便皓月山庄内只有你一个男子,那些侍女个个如花似玉,你也从未有过丝毫逾矩之举。但你也是个男人,有正常的七情六欲,只是因身份所限,不得不一直压抑着。”
钱承脸色冰冷,没有说话。
李俊儒继续道:“日子久了,你压抑得越久,欲望就滋生得越疯狂,心理也逐渐扭曲。到后来,你再也压制不住那些变态的欲望。但你当然不会损害皓月山庄的名誉,于是你需要另一个身份,于是创建了极乐楼,弄出了杏花翁这个身份。”
钱承笑道:“若仅仅凭这点猜测,儒帅就不怕冤枉好人?”
就在这时,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从梅林深处传来:我说半夜起来上厕所怎么还有酒香,原来是你们两个在这偷喝!也不叫我!
黄森严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,月光透过梅枝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他的脸上挂着热情开心的笑容,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看到了两个好友在把酒言欢。
随着黄森严的身影逐渐靠近,亭子里的杀意也渐渐消散,像是被一阵风吹散了迷雾。
“为什么你们不叫我?”黄森严瞪大了眼睛,佯装生气地盯着自己的两个好朋友,仿佛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背叛。
他自顾自地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,酒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,他也不在意,随手用袖子擦了擦。
钱承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,道:“看来今晚夜猫子不少,莫非黄兄也有闲情雅致来观月赏花?”
黄森严摇摇头,道:“我可对那些花啊月啊没什么兴趣,我就是起床尿尿,正好听到有人在讲笑话,还有个傻瓜好像要动手,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热闹可瞧。”
钱承眼中微微一闪,问道:黄兄听到了什么笑话?
黄森严指了指李俊儒,哈哈大笑:我听见李兄说你是杏花翁,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?而你却偏偏较真了,甚至想要动手,你难道不是傻瓜?
钱承自嘲一笑:“如此说来,我确实是个大傻瓜,竟没听出儒帅在开玩笑,我再敬李兄一杯!”
说着,他拿起酒壶,给自己和李俊儒的酒杯满上,举杯相邀。
而李俊儒坐在原地,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。
他静静地看着钱承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我没在开玩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