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腥味混着晨露在山风里漂浮。
极乐楼的青砖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,黑衣人袖口的墨梅刺青被剑刃割裂,有的尸身还保持着抓向咽喉的姿势——他们服下的毒丸,比官方衙役的锁链更快一步。
英博站在观星台台阶上,獬豸纹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数十个被解救的女子裹着粗布衣裳缩在廊柱后,有的盯着地上的血渍发抖,有的捧着发霉的窝头却不敢下咽。
“三个月来,幽州九十三起女子失踪案,今日水落石出。”他的声音压得极沉,像块冻住的铁,“极乐楼私设囚笼、豢养死士、买卖人口,证据确凿。”
说着抬手示意,衙役们抬出从暗室搜出的账册,泛黄纸页上画满朱砂圈,圈住的名字旁标着价码,“这些姑娘,明日便由各门派护送回乡。”
掌声从人群中响起,王昭风的赤鳞刀还滴着血,却率先抱拳:“儒帅这一趟,可是替幽州斩了毒瘤!”
何蟠龙跟着上前,青鸾剑穗上的银铃只剩半截,声音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:“早听闻春秋殿护民如护亲,今日才算见着真章。”
黄一木的九环刀刀环还在轻颤,他拍着李俊儒肩膀,老爷子鬓角的白发沾着血渍:“咱黄家以后在幽州地界,见着春秋殿的旗,必当自家人对待!”话落又压低声音,“森严那小子,打小就倔,若对小怜有半分不好——”
“父亲!”黄森严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,眼睛盯着华婉贞怀里的眈欲怜。
她的衣襟已被血浸透,苍白的脸靠着华婉贞胸前,发间还别着半朵枯萎的杏花。凝香谷弟子正用担架抬着她,木杠上的凝香纹被血染红。
华婉贞的手按在眈欲怜小腹的伤处,指尖还在发抖,却偏过头避开黄森严的目光。
担架经过时,黄森严下意识伸手,却碰着华婉贞冰冷的手腕。
“华掌门,我……”他喉结滚动,声音像被掐住的琴弦,“让我跟着吧,路上万一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华婉贞的声音比凝香谷的雪还冷,甚至没抬头看他,“罗神医的药庐在秦岭深处,外姓人进不得。”
担架晃了晃,眈欲怜的睫毛动了动,咳出的血沫落在华婉贞袖口,“何况——凝香谷的弟子,向来不劳外客操心。”
黄森严的手悬在半空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他望着担架转过回廊,看见眈欲怜垂落的指尖上,还留着三个月前在药田教他辨认“还魂草”时被划伤的浅疤。
晨风掀起她碎发,露出耳后那点朱砂痣——他曾偷偷想过,待幽州事了,便带她去江南看杏花,可此刻那抹红,像滴在雪地上的血。
李俊儒轻轻拍了拍他肩膀,转而走向吴皓阴。
阴阳道五长老正用布条缠着断臂,身旁躺着被劈成两半的阴阳镜,镜面映着他苦笑道:“当年苏御阳那老贼……”
“苏御阳的野心,与阴阳道千年传承无关。”李俊儒从袖中取出半幅杏黄旗残页,“当年贵派在衡阳救灾,曾与我春秋殿共扛洪峰,这笔香火情,江湖不该忘。”
他望向吴皓阴,对方眼中闪过惊讶——这桩八年前的旧事,连阴阳道弟子都少有人知。
王昭风突然放声大笑,拍着吴皓阴肩膀:“早说嘛,阴阳道弟子个个是硬骨头!”
他刀背敲了敲廊柱,上面“极乐”二字已被剑气削得斑驳,“今日之后,咱圣天宗神龙教与阴阳道的梁子,便算揭过了!”
众人纷纷应和,唯有华婉贞在担架旁顿了顿。
她望着李俊儒握剑的手,想起几日前他浑身是血却仍护在凝香谷弟子身前的模样,当时他手里的剑染着血,却比任何令牌都更让人心安。
她张了张嘴,终究没说话,只是朝担架微微颔首,转身消失在晨光里。
钱承的玉骨折扇“啪”地展开,扇面的《寒江独钓图》上还沾着几点血渍:“诸位,皓月山庄已备好庆功宴,虽说极乐楼这潭浑水脏了手,总该洗去血腥,喝杯清酒。”
他望向英博,目光在对方腰间獬豸纹令牌上顿了顿,“英督主若不嫌弃,不妨暂歇片刻?”
英博却摆了摆手,锡杖在青砖上敲出急促的响:“公务在身,不敢耽搁。”
他指了指衙役们抬着的账册,牛皮封面上“人证”二字被血染红,“这些卷宗需连夜整理,明日还要安排姑娘们返乡——”
话未落,山脚传来车鸣声,是官方的车前来接应,“何况某这衙门当差的,凑江湖的热闹,到底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说罢转身,带着官方众人护着姑娘快步下山。
山道上,华婉贞的担架突然晃了晃。
眈欲怜在昏迷中呓语,模糊喊着“森严哥哥”。
华婉贞指尖一颤,想起几十年前,自己师父抱着同样奄奄一息的小徒弟,在凝香谷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,求凝香谷收徒。
她忽然低头,看见眈欲怜掌心还攥着半片杏花——那是黄森严方才偷偷塞进去的。
夜色漫上山头时,极乐楼废墟里传来野猫的嘶叫。
断墙上的“乐”字已缺了半边,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。
但官府里的灯光已经亮起,姑娘们捧着热粥的手在发抖,却终于敢露出笑容——这是三个月来,她们第一次看见没有铁窗的星空。
皓月山庄的演武场被灯笼映得通红,百张木桌沿青石板铺开,烤羊腿的油香混着陈年花雕的醇厚在夜空中流淌。
钱承亲自抱着酒坛给各桌斟酒,玉骨折扇早已收进袖口,露出腕间那串刻着“月”字的银铃——这是皓月山庄待客的礼数,唯有过命的交情才能见着。
王昭风的赤鳞刀横在主桌案头,正搂着圣天宗弟子划拳,声如洪钟:“老子这拳再输,便把刀送给你!”
何蟠龙斜倚在廊柱上,青鸾剑穗扫过石灯笼,笑骂道:“你若真输,刀鞘归我,刀嘛——留着给你砍柴火!”
哄笑声中,阴阳道吴皓阴扶着五长老坐下,后者断臂处缠着新换的绷带,面色苍白却仍端起酒碗:“今日只论酒量,不论武功!”
黄森严坐在次席,筷子夹着块酱牛肉却迟迟没送入口。
他盯着演武场角落的石灯笼,火光在灯罩上投出晃动的人影,恍惚间总觉得会看见眈欲怜抱着药篓走来。
钱承路过时,用银铃串敲了敲他碗沿:“再发怔,王教主的酒坛子可要扣你头上了。”
他这才惊觉主桌众人正盯着自己,王昭风举着酒碗哈哈大笑,何蟠龙的青鸾剑鞘轻轻戳着他脚背。
“喝!”黄森严一仰头灌下半碗酒,辛辣从喉间烧到眼眶。
演武场中央,吴皓阴正与黄一木碰杯,阴阳道的灰袍与黄家的玄色衣摆相触,倒像是两块久旱逢雨的旱地。
五长老用完好的左手抓着烤鹿肉,断臂处的绷带渗出淡淡血痕,却仍咧嘴笑道:“当年老子在漠北,单手能举三坛酒——”话未说完,鹿骨头“当啷”掉在瓷盘里,人已醉倒在吴皓阴肩上。
“儒帅!”吴皓阴突然举杯站起身,阴阳道弟子们跟着抱拳,“当年苏御阳那老贼害得阴阳道蒙尘,今日借这杯酒,谢儒帅洗去污名!”
他身上的绷带已渗出血迹,却仍仰头饮尽,酒液顺着下巴滴在“阴”字道袍上,晕开暗红的花。
李俊儒起身回礼,微微一笑,一切尽在不言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