冥河下游的渡口,终年弥漫着一层灰白色的雾霭,河水无声流淌,颜色是那种沉甸甸的、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墨黑。
老何的那条乌篷船,就总是泊在最僻静、雾气最浓的角落,像一头沉默的水兽,蛰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。
船头挂着一盏灯,灯罩是用往生花那半透明的、带着幽幽蓝光的花瓣浸了特制的鱼油糊成的。
点燃后散发出一种幽绿色的、并不明亮却穿透力极强的光,能将墨黑的河水照出一小圈诡异的、仿佛自带温度的暖晕。
老何就蹲在船头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。
他干这行快四十年了,寡言,眉间一道竖纹深得像是被冥河的浪头用刀子刻出来的。
他捞尸,也渡魂,规矩古怪:只收三枚铜钱。一枚压船底,镇水煞;一枚敬河神,买路钱;一枚自己留着,攒够了,就去岸上打最烈的烧刀子喝。
“河里的客人,分三种。”老何抿一口辛辣的酒液,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在生锈的船帮上打磨,“一种是想走的,心里明白,也认命,就等个引路的。一种是不想走的,执念深,怨气重,得费口舌,甚至得用强。还有一种……”
他顿了顿,烟锅在鞋底磕了磕,溅起几点火星,落入黑水,嗤的一声就灭了:“……是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的。还以为活着,还在等人,还在过日子。这种最麻烦,你得演,演他还活着,演到家了,他才能醒过闷来……跟自己个儿,好好告个别。”
胡离好奇地蹲在船尾,火红的狐尾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冰凉的河水,激起细微的涟漪:“老头,整天跟这些……打交道,你就不怕?”
老何嘿嘿一笑,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:“怕?这河底下的规矩,比岸上多得多,也狠得多!守不住规矩,比遇见恶鬼还可怕!比如——”他神色一肃,指向幽深的水面,“绝不捞面朝下的尸! 那是自己不肯走,怨气缠身,强捞,要出大事!”
话音未落,船头那盏引魂灯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!
幽绿的灯光骤然转为刺目的血红,照得周围雾气都仿佛渗出了血珠!
原本平静的河心,猛地冒起一连串巨大的、咕嘟咕嘟的气泡,如同沸腾。
墨色的河水被搅动,一具黑沉沉的、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巨大棺材,缓缓从河底浮起!
棺盖紧闭,严丝合缝,但不断有粘稠的、散发着恶臭的黑血从缝隙中渗出,将周围的河水染得越发漆黑如墨。
棺木周身缠满了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链,链子上竟还挂满了各种小型动物的森白头骨,随着棺材的浮沉轻轻碰撞,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。
“面朝下的……糟了!”老何脸色骤变,猛地站起身,酒壶都失手掉进了河里,“是‘怨尸浮棺’!这东西几十年没见过了!怎么又出来了!”
我立刻催动心渊鉴,目光扫向那具邪棺。
景象浮现——
? 棺中葬着一位百年前的新娘,因家族利益被活生生钉入棺中殉葬,怨气滔天。
? 百年间,她不仅未散,反而不断吞噬冥河附近迷失的弱小魂灵与水族精怪,将怨气与魂力炼化,形成了这具能自行浮沉、堪比邪器的“浮棺”。
? 棺底吸附禁锢着无数被她吞噬的冤魂,成了驱动棺木、供她奴役的“脚力”。
? 她妄图驱动浮棺,逆流而上,重返阳间,找当年迫害她的家族后代复仇!
若让她成功上岸,必酿成大祸,生灵涂炭!
老何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酒(从腰间又摸出一个葫芦),抄起那柄被摩挲得油光水亮的旧船桨,眼中闪过决绝:“诸位,帮老何一把!绝不能让这东西上岸!”
玄夜率先出手,银剪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匹练,斩向棺上铁链!
锵! 火星四溅,那铁链竟纹丝不动,反而震荡出更浓烈的怨气!
沈晦弹指,三枚古铜钱呈品字形飞出,携带着镇压邪祟的神力,欲将棺木压回河底。
棺木只是微微一沉,反而从棺底涌出更多黑血冤魂,托举着它,抵抗着铜钱的力量!
胡离狐尾一甩,炽热的狐火呼啸而出,灼烧着棺木。黑血沸腾,发出嗤嗤怪响,怨气非但未减,反而像被激怒般更加狂暴!
“不行!她积怨百年,又吞噬无数魂灵,怨念太深,外力难破!”老何喘着粗气,额头见汗,“得有人进棺…跟她‘谈’!把她的心结化开!”
他猛地将船头那盏剧烈闪烁的引魂灯按在掌心,口中念念有词,灯光骤然暴涨,血光凝聚成束,竟强行穿透棺木,短暂地照出了棺中景象——一个穿着腐朽嫁衣、面容扭曲变形、双眼只剩漆黑窟窿的新娘残魂,正咧开一个直到耳根的、无声的尖笑!
老何一咬牙,咬破指尖,在自己眉心飞快画了一道复杂的血符:“我下去!你们稳住我的船!别让那些冤魂把船掀了!”
不等我们回应,他一个猛子,竟如最熟练的水鬼般,悄无声息地扎入墨黑的冥河,身影一晃,便从棺底一道细微的缝隙中钻了进去!
棺木顿时疯狂地震颤起来!
铁链哗啦作响,黑血如同喷泉般从缝隙中涌出,老何压抑的、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闷哼声隐约从棺内传出。
我全力催动心渊鉴,镜光勉强穿透棺壁,映出其中模糊的景象——
? 老何的残魂虚影,正对那狰狞咆哮的新娘残魂,不急不缓地讲述着他四十年捞尸生涯中见过的无数悲欢离合。
? 讲那些等待情人最终释然离去的身影,讲那些执着复仇反而永堕痛苦的怨灵,讲那些以为自己还活着、最终含笑告别的懵懂魂灵…
? 他的声音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,穿透了疯狂的怨念:“姑娘,恨是座坟,埋了仇人,也埋了自己。你在这黑棺材里躺了百年,还不够吗?那些后人,或许早已忘了祖上的罪业,过着他们的日子。你这般折腾,苦的只是你自己,和这些被你拽着的不相干魂灵…”
新娘残魂的尖笑渐渐歇了,空洞的眼窟窿里,竟缓缓滑下两行浓黑的、如同沥青的血泪。
老何叹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那枚总是留给自己打酒喝的铜钱,轻轻放入她冰冷僵硬的手中:“河神收了钱,就得渡你。这是规矩。走吧,来世……睁大眼睛,找个真心待你的好人家。”
棺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轰响,猛地弹开一道缝隙!
浓郁的黑气如同决堤般涌出,又在引魂灯的光芒下迅速消散。
新娘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,脸上的狰狞化为一片茫然的哀伤,最终化作一缕青烟,融入船头那盏重归幽绿的引魂灯光之中。
棺底吸附的无数冤魂得以解脱,纷纷显露出模糊的形态,对着乌篷船、对着棺内的方向,无声地躬身行礼,继而化作点点流光,消散于冥河之中,重入轮回。
棺木失去所有力量,缓缓沉入河底,消失不见。
河面恢复死寂,只剩下那盏引魂灯,散发着温和的绿光。
老何艰难地从水里爬回船上,浑身湿透,脸色苍白,眉心的血符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他瘫坐在船头,剧烈地咳嗽着,抓起酒葫芦猛灌了几口,眼中却多了一份深沉的疲惫与释然。
“第三种客人……最难捞……”他喘匀了气,望着墨黑的河水,喃喃道,“……得捞心。”
一本虚幻的往生簿在他面前无声浮现,墨迹自动生成,添上一行:“捞尸人,渡尸亦渡心。河深有尺,心深无界。”
老何歇了半晌,挣扎着爬起来,从船板缝隙里摸出那枚敬河神的铜钱,郑重地投入冥河之中。
铜钱沉下,连个水花都没溅起。
此后,他依旧守着渡口,捞尸,渡魂,酒喝得似乎比以往更凶了些。
但他眉间那道深纹,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熨过,略微舒展了一些。
而在这条寂静的冥河上,偶尔会有迷途的魂灵看见,除了老何船头那盏绿灯,远处还会有一盏小小的、更加温柔的绿色灯影,在浓雾中静静闪烁,为他们指引方向。
据说,提灯的是个穿着旧嫁衣的女子身影,面容模糊,却不再有怨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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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
孟婆特意来渡口找老何,讨了那引魂灯的制法,说往生路太长太黑,得亮堂些,让魂灵们走得不那么害怕。
胡离后来常偷偷摸上老何的船,偷他的酒喝,咂摸着嘴说,这酒里除了烈,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故事味”,呛人,却上头。
而执念当铺那专门存放与“渡”相关执念的柜子里,不知不觉多了一枚湿漉漉的、带着冥河水汽的铜钱。夜深人静时,将它贴在耳边,隐约能听到绵长而平静的水流声,仿佛一段无始无终的河歌。